边城浪子

第70章


  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刚巧不想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够多了。"
  丁灵琳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嘴巴说得虽凶,心里却是怕我们
的。"
  路小佳笑了。
  他并没有否认,因他的确对一个人有些畏惧。
  但是他畏惧的人却绝不姓丁。
  傅红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们马车刚才停下来的地方,就站在刚才和
翠浓分手的地方。
  白云庄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走,立刻就有十个人跟着走,一百个人跟着走。除非是真正肝胆相
照、患难相共的朋友,谁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这种朋友并不多,绝不多。
  人群倒水般从白云庄里涌出来,有的骑着马,有的乘着车,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还在
窃窃私语,表示他们虽然走了,却并不是不够义气,只不过这种事实在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无论哪种人,都远远的就避开了傅红雪,好像只要靠近了这个人,就会给自己带来灾
祸。
  但大家心里还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是空的,因为翠浓已经不在这里。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他的。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走。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她怎
么能这样对他?
  虽然他刚才也是自己一个人走了的,但他是为了要去报仇。
  他不愿她陪着他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真的把她一个人留下这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应该明白。
  因为她应该了解他的。
  有时他对她虽然很凶恶,很冷淡,甚至会无缘无故的对她发脾气。
  但那也只不过因为他太爱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时他明知那些事早已过去,却还是会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经跟她好过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像针一样在刺着。
  他觉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高高在上的女神。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也应该明白的。
  她应该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么深。
  可是她现在却走了,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
  这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
  风还是刚才一样的风,云还是刚才一样的云。
  但是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而且就在心的中间,
还插着一根针,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象这种悲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来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
  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这整个世界!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所以他更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翠浓,不了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
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索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因为现在他还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得已能忍受各种痛苦,只是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
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坛酒,他将这坛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
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
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而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又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竞只记着一个女人,一个背弃
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
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的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薛大汉笑
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
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个女人。"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
眼。"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
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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