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浪子

第72章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
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可以拔出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致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因为他的勇气、尊严
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消,而且充满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他已有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
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血,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卒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决定拔刀!
  黄昏。
  秋云低垂,大地苍茫。
  傅红雪已准备拔刀。
  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
  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王,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
  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
  路小佳道:"当然要。"
  他微笑着,又道:"我杀人比你们内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
  薛大汉道:"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
  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倒
在花下。"
  暮霭苍茫,花丛间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
  但这美丽的庭园中,此刻却像是忽然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确是杀人的好天气,我一向喜欢在秋天
杀人的。"
  薛大汉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着你动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没有人可杀时,看着朋友杀人也不错。"
  薛大汉道:"我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转过头,带着微笑,看着傅红雪,又道:"其实今天被杀的人本不该是你。"
  傅红雪就站在花径尽头,听着。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刚猛凌厉,虽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却似有种神秘的魔
力,你本来可以杀了他的。"
  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现在己不同了,因为你对自己都已没有信心,你的刀又怎么会对你有
信心?"
  还是沉默。
  路小佳道:"现在你已不栩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将死在老薛
手下。"
  傅红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看你这么样一个人被别人杀死,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但这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
你。"
  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若想要报仇,就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一个人若想在
江湖中活得长久,也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何况你爱上的只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傅红雪只觉得心又在收缩,忽然道:"一个人若想活长久,话也不能说得太多。"
  路小佳笑道:"这倒是句老实话,今天我的话实在说得太多了。"
  他捏碎粒花生,剥开,抛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话却说得太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该问问他,为何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我不必问。"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还不到三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你为何不算算他的年
纪?"
  傅红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过你既然可以为你的父亲复仇,他当然也可以为他的父亲杀了你。"
  傅红雪终于明白。
  薛大汉虽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亲却无疑是的。
  这一切阴谋,只不过是为了阻止傅红雪去杀他的父亲。
  谁能说他做错了?
  他用的方法也许不正当,但一个人若要阻止别人去杀他的父亲,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没
有人能说他是不对的。
  薛大汉一直没有开口,他已将全身真力全都运达四肢。
  那巨大的身躯,看来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看来这一斧之力,连山石都难以抗拒。
  傅红雪长长吸了口气,道:"好,现在你已不妨出手了。"
  薛大汉冷冷道:"我让你先拔刀,还是一样可以杀你。"
  突听一人大喊:"你若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声音虽嘶哑,仍是动听的。
  一个人从花径那头急奔了过来,很少有人在奔跑时还能保持那种优美的风姿。
  可是她梳理光洁的鬓发已凌乱,脸上的焦急和恐惧也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小伙子在后面追来,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翻身一掌掴倒在地上。
  薛大汉和路小佳却很惊异,同时失声道:"是你!"
  他们实在想不到来的这女人竟是翠浓,更想不到这种女人竟肯为傅红雪死。
  在这一瞬间,最惊讶、最痛苦、也最欢喜的,当然还是傅红雪。没有人能了解他此刻的
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
  翠浓已奔过来,挡在他面前。
  薛大汉道:"你来干什么?"
  翠浓道:"我不能看着他死。"
  薛大汉冷笑道:"你能保护他?"
  翠浓道:"我不能,但我却能比他先死。"
  薛大汉道:"你真的肯为他死?"
  翠浓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薛大汉道:"那时你为何要走呢?"
  翠浓道:"因为……因为那时我以为他讨厌我,看不起我,我以为他根本不想要我。"
  她目中忽然涌出泪珠,接着道:"但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我的,以前他对我那
种样子,只不过因为他天生的怪脾气。"
  薛大汉冷笑。
  翠浓流着泪,道:"现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他,其他的事
全不重要,何况……这些天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也知道。"
  她用力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为了我,就凭你们,又怎么敢这样子对他?"
  薛大汉冷笑道:"你难道真要我杀了你?"
  翠浓道:"当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难道我还能活得下去?"
  薛大汉道:"很好,那么我就成全了你。"
  突听傅红雪道:"等一等!"
  薛大汉冷冷道:"难道你也要抢着先死?"
  傅红雪不再回答,不再说话。
  他已不必再说话,因为他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又完全变了。他的心本是紧紧收缩着的,就像是一团被人揉在掌
心的纸。
  一个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纵然还有力量,也不愿再使出来,无法再使出来。人类所有的
一切,本就是随首心情而变化的。酒并不能真的毁了他,真正毁了他的,是他内心的痛苦和
绝望。
  现在他的心已开展。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充满了自信,因为他已知道他所爱的人并没有
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变得出奇的镇定。
  薛大汉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他也知道现在若不能杀了这个人,以
后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他狂吼一声,冲了过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已化作了一阵狂枫。
  花被震碎了,残花在斧风中飞起。然后风声突然停顿。残花慢慢地飘下来……
  铁斧高举在那里,动也不动,薛大汉的人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傅红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铁斧下,他的刀却已刺入了薛大汉的心脏,只剩下一
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还在手里,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透明。
  薛大汉手里的大铁斧终于落下来,他眼珠已凸出,瞪着博红雪,就像别的那些死在傅红
雪刀下的人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
  可是他现在已必须相信,这个人,这柄刀,的确有这种神秘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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