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爱--张悦然小说集

第19章


 
  “好的。”侍应生说。 
  “那么你帮我约他,明天,明天晚上来这里见面,好吗?就这么定了——我没有联络的电话,但我明天一定来,让他也来。谢谢你了,谢谢。”女孩语无伦次地说完这些话,就很快地从大门里出去了。 
  2.拍照的男人和一场未尽的倾诉 
  其实第二天,女孩一清早就来到了BOX,没有电话的人总是担心错过了约会,这是可以理解的。她来的时候BOX还紧闭着大门。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天空还像是月经末期的女人,不时地落下一点来,让人心情烦躁。她今天特意梳了梳头发,但是衣服没有换,她没有别的什么衣服,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就只穿了这一件,为了让它保持洁净,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只是穿胸衣的,把这唯一的衣服晾在窗户前面。现在她的头发被这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甚至比昨天还要糟糕。 
  她缩在门口睡着了,因为BOX一直都没有开门,她越来越怀疑昨天夜间发生的事情是否是真实的,她甚至想起了鬼故事,她想起夜晚迷失在荒郊的书生,投宿农家并结识美貌小姐,度过了美好难忘的夜晚,而次日醒来却恍然发现,自己睡在郊外的荒草地上,没有村落也没有任何人烟。她在绝望中睡去,她想,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幻觉,那么她也许注定寻觅不到和小悠有关的点滴细节,就像坐在破碎的大冰块上漫无目的地漂浮,完全是孤立的,她和她仅有的关于小悠的小说记载。 
  所以睡过去倒是一种解救,这是她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惯用的解决问题的办法。过了很久,她被人轻轻地拍醒了。她迷迷地睁开眼睛,她还倚着BOX的大门,那是真实的木头,没有消失。她的眼前站着一个平头的中年男人,此刻他正弯下腰探身看着她。他的鼻子头是圆形的,莫夕一向对于这样的鼻子有莫名的好感,她觉得这是一种宽厚大度的象征,她隐隐地记得她的父亲应该是生得这样的鼻子。而她和姐姐一点也不像他,所以她们也都没有父亲的品性。   
  昼若夜房间(3)   
  眼前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有点像旧时对襟褂子一样的衣服,看起来应当是什么奇特的民族服装,但是却也不张扬,恰到好处地令人觉得不俗,也舒服。男人声音很和蔼可亲,开口问她: 
  “是你要找我吗?” 
  莫夕缓缓地支起身子,看着他,慢慢才想起,她是在这里等人的,她要见的是拍小悠照片的人。她连忙说: 
  “墙上的照片是你拍的?” 
  “是啊。”他说。 
  “你认识小悠吗?你肯定认识小悠!”莫夕倏的从台阶上站起来,男人也站直了,他们面对着面,莫夕仰脸问他,一脸纯澈令人动容。 
  “呃——是的。”男人点点头,然后他又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BOX今晚不营业,乐队和老板都去参加一个聚会了。” 
  莫夕点点头,跟随男人背向BOX酒吧走去,她才注意到,已经是傍晚了,雨是不下了,天还是一副不怎么痛快的样子。 
  他们在一个有落地玻璃的餐厅坐下来。是一间泰国餐厅,所有菜的颜色都极是鲜艳。莫夕透过大玻璃看到外面的莲花型串灯,奢靡的艳桔色让人睁不开眼睛。可是她喜欢这样的大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和不远处的湖面。她喜欢这样开阔的没有阻障的视野。她喜欢透明,喜欢外面和里面交换光线和目光。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看外面的风景,又看看对面的男人。 
  她以为男人会问她要吃什么,这会让她有点为难,因为她没有吃过泰国菜,她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以及调味佐料一无所知。然而男人却并没有问她,他直接对侍应生说了几个菜名,还要了红酒。她喜欢这样,她喜欢他帮她做了决定,很果断,不用因为这样琐碎的事情来回推却,浪费时间。 
  然后男人点着了一根烟,吸了一口,看着莫夕,问: 
  “你要找小悠?” 
  “不,我知道他死了。” 
  “嗯。”男人点点头。 
  “我是想知道,那些照片拍在什么时候,那时候小悠在干什么,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因为那时候我走了。” 
  “你是他朋友吗?”男人点点头,问。 
  “女朋友。”莫夕很坚定地纠正他说。 
  “哦?是这样啊。”男人意味深长地再点点头。 
  “您能告诉我吗?这对我很重要。”莫夕相当认真地说。 
  艳黄色的咖喱海鲜上桌了,侍应生隔在他们中间忙活了一会儿,因为有个点火的小炉子在下面,而且还要给他们摆放餐具。他走开之后,莫夕接着又问: 
  “行吗,告诉我吧。” 
  “你跟他闹了小别扭,然后你离开了?”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又揣测着问。 
  “差不多吧。求您了,告诉我吧。”莫夕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迫切的心情已经让她失去了礼貌。 
  “好的,但是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你不要着急。——我猜你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你的脸色很不好。”男人温和地说,不紧不慢,但是的确十分能够打动人。莫夕点点头,她舀了一勺咖喱海鲜在自己的小碟子里。 
  “照片好像是我在四月里拍的。在BOX的聚会上。他和很多人一起,我和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比较熟悉。那也是第一次见到小悠。但他看起来很特殊,所以我记住了他。” 
  “怎么特殊?”莫夕连忙问。 
  “呃——我说不好。但是他当时就是照片里的这个样子。” 
  “他那时候好吗,他健康吗?” 
  “有些疲惫,喝了很多酒,和一些高大的男孩儿一起跳舞,跳得十分累了,他就到一旁去靠在墙边休息。但是他人很热情,和我谈了很多旅行的事儿。我们还约定要一起去云南的丽江。” 
  “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为什么要一直跳舞!他的身体本就不好!”莫夕心疼地叫起来。 
  男人不语。于是安静了下来。男人吃菜,给莫夕倒了半杯红酒。莫夕啜了一口,很辣很辣,她看去窗外,而天已经彻底黑了,莲花灯模糊了,像是一截在跳舞的腰肢。可是莫夕总是担心着,它就要断裂开了。她缓缓地转回头来,问: 
  “之后呢?你又见过他吗?” 
  “没有。本来我们约好五月中就去云南的。但是他四月底就死了。” 
  “葬礼你可去了?” 
  “没有,但我朋友去了。——呃,没有通知你吗?” 
  “通知了……但我当时有事……”莫夕缓缓地说,言词闪烁。 
  “唔,你真的是他的女友吗?”男人想了想,终于开口问。 
  “当然是,你不相信吗?我可以拿给你看,我有他小时候的照片,有很多很多我们的合影,有他送给我的圆形徽章,有他写给我的信……”女孩的反应是这样地激动,她开始不停地颤抖,声音又是十分怪异的颤声。男人注意到了这些,但他的反应很平静。他说: 
  “啊,对不起,也许我的话伤害了你,我只是觉得,小悠他并不需要女孩子……”男人的话到此打住了,他低头又开始吃菜。莫夕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好像被什么重重地击了一下,然而却没有倒下,只是在想着应对的策略。可是她没有,确切地说,有关小悠,她并没有什么是能紧紧握在手里的。事实上,她现在连那些信件,连徽章,连合影都没有,她身上没有任何他留下的东西,所以她没有办法向旁人证明她是他的女友。她缓缓地站起来——她觉得自己是可耻的,心虚地在这里和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争辩。她虽然喜欢这些色彩鲜艳,味道浓烈的食物,她也的确需要食物,可是她想她现在必须离开了。 
  当她已经背向桌子开始迈出步子的时候,身后的男人叫住了她: 
  “请等等——” 
  她站住了。 
  “原谅我说了不适当的话,但是我并没有恶意。小悠是个我很喜欢的朋友,今天我来了并认识了你,我觉得这可能是延续了我和小悠未尽的交情,请你不要生气,我们可以继续说说有关小悠的事,算是对他的怀念吧……哦,他已经死去三年多了!” 
  男人的话是这样诚恳,而那句对于小悠的怀念的话,的确是莫夕最想听到的。倘若说她还觉得这世间还有什么人是值得她来交往的,那么应该是和她志同道合的人,而所谓志同道合,应当是和她一样怀念着小悠的人。这样的人她一直没有遇到,除了眼前的这个干净又很有智慧的中年男人。 
  她于是再度坐下。但是很久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他们只是默默地吃饭,喝酒。走出餐馆的时候,她忽然对他说: 
  “我没有吃饱,还有什么可以去吃的吗?”男人看到女孩仰着脸,认真地问他,他此刻确切地知道,这还是个孩子,她的皮肤还是小姑娘那种粉粉的自然颜色,没有任何雕琢,而声音也是稚嫩的,令他觉得清新而美好。   
  昼若夜房间(4)   
  他们又去了一间24小时营业的茶餐厅。那里有女孩儿们喜欢的各种甜品,芒果布丁,西米水果捞,红豆冰。莫夕看着那些美好的名字,真想把所有的食物都点一个遍。她有太多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而又有一种直觉告诉她,她不需要在这个男人面前辛苦地掩饰自己,维持什么良好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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