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爱--张悦然小说集

第21章


她已经被那盆水泼得浑身是水,而现在这么一躺,全身都湿了。可是她面无表情——她已经渐渐习惯,面无表情是她此时最适合最恰当的应对表情。她把水盆拿起来,再去倒水。而所有的热水都用尽了,她只能从新再烧水。水过了十分钟才开,她倒上,混入凉水,把手伸进去试了又试,然后终于确定是合适的温度了,她再次端着盆到了男人的面前。她刚蹲下身子,男人忽然抬脚,又是一踢,盆又翻了,一盆的水都泼在了女人的脸上。 
  这一次男人站了起来,他是那么高,冷得像一根柱子,他对着女人的腹部就是两脚,女人再次躺在了冰凉的地上。男人又吼叫起来: 
  “换盆水用了那么久!你不知道我的脚一直晾在外边吗!你想冻死我是不是!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他说着又连着踢了女人几脚,女人躺在地上哀叫,求饶。这是索索看到过无数次的情景,可是她仍旧无法忍受地从自己的房间里冲了出来,她去挡住父亲那落在母亲身上的脚。而每次的结果也都是一样,父亲开始打她,踢她的肚子,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她也习惯了,只是疼痛仍旧是那么深楚的,她不得不发出哀叫。并且她知道,明天早上脸和身体都会肿起来,她又没有办法去上学了。 
  这些事情索索一直记得,就像她口腔里总是刺到舌头的尖利牙齿,不断地触碰,疼痛,还没有好,就再次碰到,反反复复地流血,已经成了她感到生活在继续的标志。她痛恨,她痛恨父亲的丧尽天良,也恨母亲的懦弱无能,她多次劝母亲向父亲提出离婚,然而母亲终是不肯,这个沉默的中年女人是这样地保守,她觉得受苦挨打被虐待比起破坏了这个家庭都不算什么。在索索看来,这个家里只有刚刚学会走路,念数字和零碎汉语拼音的小莫夕是最可怜的。她渐渐变得硬心肠,母亲挨打的时候,她不再去劝阻,她明天要上学,不想受伤然后躲在家里半个月,她再怎么阻止,母亲也还是一声不坑不反抗。她厌倦了母亲那张皱皱巴巴如吸水海绵一样能够无限制吞下屈辱和疼痛的脸。她不想再看到那残忍的一幕一幕。所以当战争再开始的时候,她就会抱起莫夕迅速逃开。她领着莫夕的小手走去空旷的小学操场。她把莫夕抱起来,放在高处的台阶上,然后把自己的脸贴在莫夕的小胸脯上,小声地哭泣。莫夕就会伸出小手捏捏索索的耳垂,然后指头肚轻轻地在索索的耳朵上摩挲,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索索,索索。” 
  索索扬起头看莫夕纯稚的小脸,她皮肤很好很好的,像是透明的水晶小人儿,她的牙齿刚长好,小得可爱,她一翻嘴唇就露出来,像是排得整整齐齐的小石榴籽。索索亲亲她的脸颊,亲亲她的额头,亲亲她的小耳朵,又亲亲她的小肩膀,还有她小藕瓜一样的一截一截鼓鼓的小手臂。她亲吻莫夕的时候,莫夕就会咯咯地笑,也许是痒,也是仅是因为她喜欢这样,这样轻柔的吻令她感到舒服。而她的笑声令索索感动,索索觉得,这是人间最美妙的声音,而眼前这个剔透的小精灵,是她在整个世界里最珍惜最宝贵的东西,也是她唯一保有的东西,她要紧紧地抱住她,不许任何人来伤害她。 
  终于有一天这样的日子结束了,父亲提出了离婚,因为他在外面有了中意的女人,他明显十分喜欢那个女人,以至于他愿意放弃这样一个他能够当老妈子使唤的好妻子。索索看到母亲哭了,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了,她失声痛苦,——她竟有这样多的泪水,这是多久以来的积攒呵。 
  索索在一片混乱中捂住了莫夕的耳朵,她觉得这场哭泣太凄冽了,会给莫夕的童年留下大片的阴影。她捂住了莫夕的耳朵,而无邪的小女孩还抬起头冲她微笑。 
  他们离婚之后,索索和莫夕都归母亲抚养,于是她们获得了她们一直居住的破房子。然而母亲很快就病了。她好像是一颗一直跟随机器运转的螺母,现在忽然停了下来,就立刻蒙上了一层锈,这是一种终结,她再也没法工作了。她失去了她的功能。 
  母亲患得是肺癌。索索看到母亲内部身体的X光片,大片的阴影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母亲的呼吸透不过来,像是光再也不能抵达地面。她忽然对母亲很失望,她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抱着莫夕转身离开了诊断室。   
  昼若夜房间(6)   
  母亲开始住院,每天要花很多钱。索索站在父亲新家的门口等父亲回来问他要钱。她牵着莫夕的手。而冬天已经来了,莫夕有点感冒了,在流鼻涕。父亲出现了索索就走上去: 
  “我妈妈得了癌症住了医院,你拿些钱出来行吗……”她直接了当地一口气说下去。男人没有等她说完,就一个耳光掴在她的脸上,她没有站住,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莫夕看见就吓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男人最受不了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忍无可忍地踢 
  了莫夕一脚,莫夕那么瘦小,立刻就像飞出去的小球,退后了好多米,然后跌倒在地上。男人嘴中还骂着: 
  “小崽子除了哭还会什么!” 
  索索连忙跑过去把莫夕扶起来,莫夕只敢小声的抽泣,而她的衣服已经擦破了,露出一撮一撮的棉絮,她的小手也划破了,血流得到处都是。索索吓坏了,她连忙把莫夕抱起来。她愤怒地看着男人,她多么想杀死他,吃掉他,咬碎他的骨头。可是她知道,眼下她不能再多说一句话。莫夕已经受到了伤害,这是她最在乎,最不能忍受的。她抱着莫夕转身离开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来求他了,再也不会。 
  不过索索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她才16岁,还是个自己需要宠爱和呵护的孩子。她没有办法赚足够的钱给母亲治病,她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去照顾病榻上的母亲和幼小的莫夕。母亲看出了这些,她看到了自己16岁的女儿的绝望和无助,她知道女儿对自己有些记冤,失去了最浓烈的感情,她只是在苦苦地应对着,受着煎熬。于是她在那个冬天里相当暖和的一天自杀了。她裹了毯子从医院楼顶的平台上跳了下来——这是一种最省钱而且简便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她终于把索索解脱出来了。做孤儿做童工她并不害怕,不是吗?现在她可以和她最亲爱的小妹妹莫夕一起相依为命了。她完全拥有她,她从此要负担起责任,照顾她,保护她,这是理应的事。 
  索索开始做做童工养活自己和妹妹。清洁工,报童,抄写员,咖啡店女招待,她都做过。她渐渐变得刚强而沉默寡言。她总是在最疲倦的时候,把莫夕搂在怀里,亲吻她,然后她就会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是那么地甘愿。她不知道自己正在渐渐地合上了心门,变成一个冷漠自闭的姑娘,她不知道,她的爱因为她深楚而失去了正确的方向,她已经盲失了。 
  而父亲的再度出现破坏了她刚刚垒砌好的稳定的生活。父亲的新妻子不能生育,他们一直没有孩子。而父亲最终只好决定,把莫夕抱回去。他来到这幢旧房子,他敲开门就兀自地闯进最里面的房间,他从床上把莫夕拎起来就要把她带走。索索拦住他,拼命地拍打他的手臂和脊背,让他放下莫夕。而凶狠的男人却说得振振有辞: 
  “你们的妈已经死了,她归我是理所应当!” 
  索索不听不理,只是用尽全身力气要掰开男人两只钳在一起的胳膊,想要把莫夕抢回来。男人的两只手牢牢地扣在一起。索索最后只有开始咬,狠狠地咬男人的手背。男人嗷嗷地叫起来,挥手就是一掌,抽在索索的脸上,索索的头撞在门上,被打中的鼻子开始流血。她想,怎么也不能让他把莫夕带走,她的生活就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她靠在门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让他把莫夕抱走。她终于开口哀求道: 
  “爸爸,你也把我带走吧,我愿意当丫头任您使唤,天下只有你和小夕是我的亲人了,我不能离开你们啊,求求您了!”索索说得声嘶力竭,她几乎用上了自己所有剩下的力气。男人看着她,他显然对索索这个主动要求当丫头的恳求十分有兴趣。 
  于是她们都住进了男人的新家,那里大而宽敞。只是继母的目光冷漠而充满怨气。常常吩咐索索去帮她做冗杂的琐事,洗她的内衣,帮她吹干头发等等。索索也都照做,她只要能够每天看到莫夕,看到她快快乐乐地成长,索索就会感到十分欣慰。 
  父亲仍旧喜欢喝酒,他常常醉倒在离家三条马路的小酒馆不会来。时间大约过了凌晨一点,继母看男人还没有回来,就知道他一定醉倒在小酒馆了,于是她就打发索索去接她们的父亲回来。这个时候莫夕已经八岁,可以帮姐姐干活了。她们两个就一起走到那家小酒馆,把父亲搀扶回来。大约每周都要有这么一两回,她们在凌晨一点之后出门,深秋午夜的天气,刺得人一阵一阵钻心的疼。索索通常都给莫夕套两个外套,缠上围巾再带她出门。小酒馆已经打烊,她们的恶棍父亲就睡在门口的台阶上。她们把他搀扶起来,倘使他没有睡熟,让有意识在,有时候还会冷不丁地给她们一掌一拳的,像个被惊扰了睡眠的野兽。 
  而在那个夜晚之后,她们再也不用午夜去小酒馆接她们的爸爸了,她们也不用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地活在父亲家的屋檐下了,继母也不再能使唤和嫌弃她们了。这一切的一切,都自动地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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