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星

第四卷 皇朝血海 第一百章 问心


    枫卿童一袭白衫,独自走在山林之间。微风和煦,郁郁葱葱的风光之间,似乎一切的烦恼都会忘掉。他忘掉了那二十一年与红烛的一道残魂独自相处,无人倾诉的孤寂;忘掉了下山之后的风风雨雨,和隐藏得极深的矛盾和挣扎;似乎更忘掉了,本不能忘掉的上山之前的一些事。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就像一个游荡在人间的幽灵,没有烦恼,也没有了思想。
    但或许,有一个他,没有忘掉。
    白衣年轻人停下脚步,终于没办法再继续走下去。郁郁葱葱的山林之后,是一片燃烧着的火海。
    枫卿童脚下明明还是安宁的净土,但面前的土地却可以称为炼狱。漫无边际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天空飘荡着久久无法散去的烽烟。各式各样的残毁兵器胡乱斜插在整片战场,昭告着旁人这场大战有多么惨烈。夕阳如血,没有一丝风的荒凉战场上,被烧毁大半的旗帜耷拉着,任由地上尸体焚烧出的黑烟将鲜红的旗帜一点点熏成黑色。
    尸体密布,毫无生息,万物寂灭。战火中,一切都会被这股洪流冲刷,不留一点痕迹。
    枫卿童呆呆地立着,在那条界限分明的界线上,双目无神地从这边望向那边。头顶之上,似有万钧压力,让他一点点低下了头。他望着自己洁净的靴子,想着自己现在忘掉一切的闲适,内心忽地一阵刺痛。
    猛地抬头,一片火海中,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衣的小童,他蹒跚着一步步走来。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泥土。几处明显烧毁的位置能看到里面的皮肤,同样被烧成了黑紫色。这些伤口有的顺利结了难看的血痂,有的则在寒冬里被冻得更加严重,高高的肿起来,里面流出白色的脓液。
    孩子面色发紫,嘴唇干裂,与对面格外不同的世界中,那个衣衫洁净,如人间仙人的年轻人相比,只有一处能说得上相似。
    同样无神的双目。
    那是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睛,像两面移动的镜子,只是机械的将一切倒映进去形成镜像火焰,残兵,黑烟,尸体……无论里面形成了什么,孩子只是走着,神情呆滞不会有一丝变化。
    那孩子终于看向年轻人这边了。他似乎看不到这边的鸟语花香,看不到年轻人身后的山林,只看到了站着的那个他。一大一小,就那么对视起来。
    面容枯槁的孩子神色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没有惊喜,也没有诧异,他乌黑的双眼中只是透露出了一点点疑惑。那孩子蹒跚着一步步靠近枫卿童,后者就那样伫立在那个界限上。年轻人没有勇气踏出一步到那片荒凉的战场上,甚至也没有勇气转身逃离。
    二人之间的距离缓缓地缩短,孩子终于站在了枫卿童的面前,仰头望着他那张白皙的脸。
    枫卿童想要弯腰抱起那个凄惨的孩子,但却怎么也做不出任何动作。
    黑衣小童周身似乎有若隐若现的黑影,他抬头望着那个年轻人,怯懦的打了招呼:
    “你好。”
    年轻人有些措手不及,他终归还是蹲下身,抿嘴良久,满怀愧疚地轻声道:
    “你好。”
    孩子偏了偏脑袋:
    “你知道
    我是谁?你不怕我?”
    枫卿童摇摇头:
    “我不怕你。”
    两人之间有些沉默,枫卿童低头看着脚尖,不再与那孩子对视。孩子干脆坐下,两人中,一人脚下是松软的棕色土地,一人在被火光映红的荒土上盘腿坐着。中间仿佛有一道无法跨越的分隔线。
    “你很强吗?”孩子望向蹲在身边的年轻人,冷不丁抛出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他看不到年轻人的表情,年轻人只是沉默不语,没有说话。
    孩子低下头,用手抓住地面。那荒地早已经板结,似乎是因为战火过于炽热,地面被烘烤得干裂开来,对于孩子满是冻疮的双手来说,已经不是坚硬那么简单。翘起的土皮像锋利的刀片,毫不留情的将那只小手划得鲜血淋漓。孩子低着头,没人能看到他的神情,只是他的那只手依然坚持着,要在这地面之上握起拳头。
    土块一点点被孩子的指甲刮起,孩子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五根指头上的指甲全部裂开,渗出血来染红了那五道爪印。
    孩子的声音有些发抖:
    “爹会死,娘会死,姐姐会死。爱我的人,恨我的人,都会死掉。这里一切的一切,都会被火焰吞噬,烧毁,不留一点痕迹……”
    再不是那副怯懦的模样,孩子的胸口被仇恨和愤怒填满,他的手猛地握拳,不在意指甲断裂,更不在意满手的鲜血。他抬起头,望着枫卿童:
    “终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大,将毁掉我的一切的人,全部杀光!一个也不留!”
    孩子周身猛地升腾起黑色的烈焰,如同一个幼年的魔神:
    “天下本就对我不公,为何还要不负天下?!”
    烈焰包裹中,孩子站起身来,向着枫卿童伸出一只手,指尖直至枫卿童额头,满腔恨意的怒吼道:
    “我为什么会活成你这个样子?!枫卿童,你究竟是谁?!”
    年轻人岂会不认识自己?面前的孩子,就是自己当年被师父救下时的模样。
    枫卿童,又真的认识自己吗?年幼的自己的一声声喝问,早已让他满脸泪水现在的枫卿童,究竟是谁?二十一年山中一梦,就只是用现在虚伪的自己遮蔽自己真正的本心吗?
    白衣年轻人站起身,抹掉了眼泪。
    烈焰包裹的孩子双脚离地,徐徐升起,与年轻人对视。
    黑色小童伸出手,手指在界限另一边停住:
    “你全都忘了?”
    那些尘封的记忆,在两个自己对视的第一眼,就全部苏醒于年轻人脑海。年轻人同样伸出一只手:
    “现在记起来了。”
    枫卿童眼神坚定,身上涌起越来越多的戾气,将手慢慢伸向孩子的小手:
    “对不起,”年轻人身后的景象在慢慢模糊,仿佛也在一点点被点燃,变成另一座尸山血海,年轻人的手彻底不再颤抖:“我来接你。”
    孤煞就是孤煞!我会接受一切,拾起属于我自己的旷世妖星之命。但这个害怕我的天下,如果杀不死我,就也乖乖承受来自魔神的怒火!
    就在两只手要握在一起的那一刻,一个声音像是一根锋利的针
    ,猛地刺在了枫卿童的心脏上,让一切动作都停止了。
    “那,我走了……”
    其他的一切声音,枫卿童都听不到了。他只听到了,他愿意用性命去守护的那个女人道了别。
    界限之上,一道强光照射而来。那界限边的孩子抬头看了一眼,任由光芒将他融化在这片土地上。强光同样照射在了枫卿童的身上,没有让他消失,却让他的精神更加清明。
    “我还不能变成怪物……变成怪物的我,是没有办法保护幼薇的。”
    “变成怪物的我,会杀了她……”
    枫卿童抬起双手,盯着那双洁白的手,却好像看到了上面淋漓的鲜血。他想起了那天在西陲山上发生的一切
    “我……我杀了西门隐?”
    一时之间,天地大放光明,枫卿童的手上,出现了那柄落云的神意。人剑心意相通,将这一片茫茫心境天地一剑划开!
    躺在床上的枫卿童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木屋房顶,一股山间草木的味道涌入鼻腔,真正清醒时才感到格外真实。
    枫卿童坐起身,胸口前被打了包扎,依旧有刺痛的感觉,是那柄长剑的贯穿伤。
    捅自己一剑的佩剑落云悬挂在床边,此刻安安静静呆在剑鞘之中,依旧是一身雪白。自己躺着的床上,有一张血色的阵法图纸,是那本法宝血书上的清心阵。
    房屋门口,架起的柴火烧着热水,热水咕噜噜地叫着,升腾起的白雾飘进屋里,让阵法之下本就比外界暖和得多的屋子里温度更加高了。更远处,则晾晒着白色的布条,应该是伤口处换下的白纱布。
    “幼薇没走?!”
    枫卿童强支起身体,不顾伤口的刺痛,冲到门口。
    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与枫卿童撞在了一起。来人扶住了将要跌倒的枫卿童,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响起:
    “你醒了?!”
    枫卿童愣在原地,眼眶立马湿润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不知苍老了多少的西门隐。中年男人的背有些驼下来,双鬓花白,脸上甚至爬上了皱纹,再也没有一星半点以前的风流神韵,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普通老汉。
    最显眼的,是中年男人的右臂,那里只摆了一条空荡荡的袖口,整条手臂被人从肩头齐齐削去。
    枫卿童双手颤抖,轻轻捧起那条空荡荡的袖管,在眼里打转了好久的泪水终于彻底控制不出,滑落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
    枫卿童找不到任何推脱的理由,他将脸蒙在那截袖管中,抽泣到说不出话来。
    西门隐抬起唯一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脑袋:
    “没事儿,这不是还没死呢吗?”
    “这,这是你的握剑之手啊……”枫卿童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更没办法接受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西门隐倒是依旧看得很开:
    “无伤大雅,折了些寿命而已,境界还在。左手剑就不是剑客了?”
    “比起这件事……”西门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幼薇姑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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