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记

第14章


这几个小钱,我少抽两包“红塔山”就省下 当然,上海人也特别会挤公共汽车(那也是上海人嘟囔外地人次数最多的地方),会在公共汽车站设立“站队”和“坐队”。可我们那里公共汽车根本就不挤,随随便便上车就有座,的士也招手即来,还不贵,到底谁优越来着?
尽管在外地人看来,上海人并没有多少资格自高自大,然而上海人偏偏比“天子脚下”的北京人和“财大气粗”的广东人更看不起外地人。上海话中有许多歧视、蔑视外地人的专用词汇和语言,其中又尤以歧视、蔑视苏北人为最,他们甚至被称为“江北赤佬”(或小赤佬)、“江北猪秽”(或猪头三)。过去k海滑稽戏(这是上海市民特别喜爱的一个剧种)的主要题材之一,便是讽刺嘲笑外地人、乡下人到上海后的种种“洋相”。上海人(当然主要是上海小市民)津津有味地观看这些“洋相”,并在哄堂大笑中充分地体验自己的优越感。一来二去,“外地人”在上海人的“圈子”里,竟成了显示上海人优越性和优越感的“陪衬人”。
更何况,上海人对外地人的鄙夷和蔑视,几乎是普遍性和不加区别的。比方说,一个上海人要对另一个上海人的“不懂经”、“拎勿清”或“不识相”表示愤怒和不可理解,便会怒斥或质问:“侬外地人呀?”似乎只要是外地人,不管他是什么地方的,都一样低能。上海人对外地人的这种“一视同仁”,就特别容易激起那些也有自己优越感的某些外地人的勃然大怒。
于是,上海人就在无意之中把自己和所有的外地人都对立起来 这就简直无异于“自绝于人民”,当然会犯了“众怒”。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外地人对上海人的反感程度,要远远大于他们之对广东人。广东人虽然也有“排外”的恶评,但广东人与外地人交流,毕竟确有语言的障碍,况且广东人虽“排外”,却不“蔑外”,而上海人岂止是“蔑外”,有的时候,简直是把外地人当作了麻风病人。否则,为什么要用上海话把自己和外地人“隔离”开来?这就不能不引起外地人对上海人的反感和不满,而这些反感和不满久而久之便成了“积怨”。终于有一天,积怨爆发 几乎在一夜之间,舞台和荧屏上那些斤斤计较、小里小气、迂腐可笑、弄巧成拙的形象,青一色地操起了一口上海普通话。向以嘲笑“外地人”为能事的上海人,终于成为外地人共同嘲笑的对象;而历来用于体现上海人社区优越性的上海话,则成了嘲笑讽刺上海人最得心应手的工具。
然而上海人对此似乎无动于衷。他们似乎并未勃然大怒,群起而攻之,就像当年扬州人攻击易君左的《闲话扬州》一样。当然,对于外地人的种种非难,上海人心里是不服气的:你们只知道说上海人精明、小气,但你们知不知道我们上海人住得有多挤?一家几口挤在一间房子里,马桶旁边要吃饭的,不精明不小气怎么办?我们上海人做生活规矩、巴结,又不笨,谁也没有我们上海人对新中国建设的贡献大,凭什么该住这么挤?不过,这些话,上海人也只是私下里嘀咕,并不公开说出来。上海人似乎根本无意于和别人争个是非高低,辩个你死我活。外地人对上海和上海人褒也好,贬也好,上海人都不会在乎。最后落了下风的,还是外地人。
于是外地人就更加想不通 他们实在想不通上海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社区优越感。一个有钱有势有文化的上海人,固然会看不起没钱没势没文化的外地人(这好理解),而一个没钱没势没文化的上海人,也居然会看不起有钱有势有文化的外地人(尽管势利的上海人在表面上也会作尊重状),而且其理由又仅仅只不过因为他是上海人。他们究竟有什么本钱可以看不起一切外地人 又有什么本钱可以对外地人的讽刺嘲笑无动于衷
这正是外地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是我们着力要弄清的问题。
  二 上海人与上海滩
要弄清前面提出的问题,首先就得弄清什么是上海人。
但这并不容易。
余秋雨说:“上海人始终是中国近代史开始以来最尴尬的一群”(《上海人》)。其尴尬之一,就是身份不明。什么人是上海人?或者说,什么人是最正宗、最地道,亦即最有资格看不起外地人的上海人?谁也说不清。因为认真说来,倘若追根寻源、寻宗问祖,则几乎大家都是外地人,而真正正宗的上海人,则又是几乎所有上海人都看不起的“乡下人”。这实在是一件十分令人尴尬的事。如果说,上海是一个“出身暧昧的混血儿”,那么,上海人便是一群“来历不明的尴尬人”。
然而,恰恰是这些“来历不明”的“尴尬人”,却几乎比其他任何地方的人,都更具有自己的特征,而且这些特征还十分鲜明。
的确,上海人和非上海人,几乎是一眼就可以区分开来的。一个外地人一进上海,立即就会被辨认出来,哪怕他一身的海货包装。同样,几个上海人到了外地,也会为众所瞩目,哪怕他们穿当地服装,也不说上海话。当然,其他地方人,也有容易辨认的,比如北京人和广东人。但北京人几乎总也改不掉他们说话的那种“京味儿”,而广东人除了一说话就“露馅”外,长相的特征往往也很明显。只有上海人,才既不靠长相,也主要不靠口音,而能够卓然超群地区别于外地人。说得白一点,上海人区别于外地人的,就是他们身上特有的那种“上海味”。这种味道,几乎所有外地人都能感受得到,敏感的人更是一下就“闻”到
显然,上海人的特征,是一种文化特征。或者用文化人类学的术语说,是一种“社区性的文化特征”。它表现为一整套心照不宣和根深蒂固的生活秩序、内心规范和文化方式,而且这一整套东西是和中国其他地方其他城市大相径庭甚至格格不入的。事实上,不管人们如何描述上海或上海人的社区特征,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些特征十分鲜明,而且与全国其他地区相去甚远。也就是说,与其他社区相比,上海社区的异质程度很高(另一个异质程度很高的城市是广州)。唯其如此,上海人才无论走到哪里都十分地“扎眼”,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并且到处招人物议。坦率地说,我并不完全赞同对上海人的种种批评。我认为,这些非议和闲话,其实至少有一半左右是出于一种文化上的偏见,而且未见得有多么准确和高明。说得难听一点,有的甚至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即以一种相对落后的文化观念去抨击上海人,或者对上海的先进与文明(比如上海人特有的“经济理性”、“个体意识”甚至“卫生习惯”等等)“看不惯”或“看不起”。比方说,看不惯上海人的衣冠整洁、处处讲究,就不一定有道理;看不起上海人喜欢把账算得很清,也大可不必。
但是,无论外地人对上海人的抨击和批判有理也好(上海人确有毛病),无理也好(外地人观念相对落后),上海与全国其他社区之间差异极大,总归是一个事实。上海固然完全不同于农村(因此上海人特别看不起“乡下人”),也总体上基本上不同于国内其他城市(上海人所谓“外地人”,便主要指国内其他城市人)。这也是上海与北京、广州的最大区别之一。北京模式是“天下之通则”,省会、州府、县城,无非是缩小了和降格了的北京。它们当然很容易和北京认同,不会格格不入。广州则介乎北京与香港之间,既可以与北京认同,又可以与香港认同,更何况广州在岭南地区,还有那么多的“小兄弟”,何愁不能“呼朋引类”?
上海却显得特别孤立。它甚至和它的临近城市、周边城市如南京、杭州、苏州、无锡也“不搭界”,尽管上海曾被称为“小苏州”,而无锡则被称为“小上海”。但上海固然早已不是苏州的缩影,无锡也决非上海的赝品。更何况,别的城市或许会仿效上海,上海却决不会追随他人。上海就是上海。
上海既然如此地与众不同,则上海人当然也就有理由同其他地方人划清界限,并把后者不加区别和一视同仁地都称之为“外地人”。事实上,外地人如此地喜欢议论上海人,无非说明了两点,一是上海文化特别,二是上海文化优越。北京优越但不特别,所以不议论北京人;云南的摩梭人特别但不优越,所以也没有人议论摩梭人。只有上海,既优越又特别,所以对上海人的议论也就最多。当然,也正是这些优越性和独异性,使上海人在说到“外地人”时,会发自内心、不由自主甚至不加掩饰地表现出一种优越感。
也许,这便正是让外地人受不了的地方。人都有自尊心。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自尊,每个地区也有每个地区的自尊;当然也有每个地区相对其他地区的优越性(尽管可能会有点“自以为是”)和由此而生的优越感。但是,优越感不等于优越性。比方说,一个陕西的农民也会坚持说他们的文化最优秀,因为他们的油泼辣子夹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食,秦腔则是“世界戏剧之祖”,而信天游又特别好听等等。但是,恐怕不会有谁认为陕西农村就是最先进和最优秀的社区。要之,优越感是属于自己的,优越性则必须要别人承认。
上海文化的优越性恰恰是被人承认的。尽管有那么多外地人同仇敌汽地声讨、讥讽和笑话上海人,但决没有人敢小看上海,也没有人会鄙夷上海,更没有人能够否定上海。要言之,他们往往是肯定(尽管并不一定喜欢)上海,否定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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