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记

第19章


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皇上眼皮底下的地名儿。嫌俗?改了就是。比方说,把“灌肠胡同”改为“官场胡同”。这可真是只有北京才可能有的文化奇观。
上海文化则是消融的。各色人等,自由发展,公平竞争,但最终却把他们统一于上海的社区性。精英分子固然难免因此而有些“海派作风”,中小市民却也会因此而多少有些体面和雅致。结果,上海人无论职业阶层、社会角色如何,都会多少有些“上海味”。因为他们都生活在这个高度社会化和高度一体化的上海滩上。他们的生活方式大体相仿,他们的价值观念和审美取向当然也就难免大体,致。甚至上海的街道名称也没有北京那么五花八门,它们往往是真正的“地名”:东西向的多以城市命名,如南京路、北京路;南北向的则多以省份命名,如福建路、四川路;总弄文弄则标以数字,一看就知道是上海的地名。
总而言之,大气的北京城城内有城,官、学、民三种文化各安其位,各守其本,形成一体化前提下的多层次;开阔的上海滩滩外有滩,五湖四海风云际会,天南地北交互消长,形成多样性前提下的一体化。北京与上海,是两类不同的大城市,有着两种不同的大手笔。北京“一体多层”,上海“多样统一”。北京大气,上海开阔。
同样,北京人和上海人,也有着不同的文化特征。
北京人是身份感比社区性更明显(所谓“丢份儿”、“拔份儿”即含有注重身份的意思在内)。一个北京人,首先是官员、学者、平民,然后才是北京人。当然,所谓“身份感”,不一定就是职业、阶级,也可能是指“品类”,即“君子”与“小人”、“高士”与“败类”。不管什么时候,北京人都不能丢了身份,这就叫“倒驴不倒架”。因为倘若丢了“份儿”,就没人承认你是北京人 岂止不是北京人,就连是不是人,只怕也还麻烦。
上海人则是社区性比身份感更突出。他们首先是上海人,然后才是商人、职员、自由职业者。上海学者余秋雨曾因不会说上海话而感到窘迫,上海市长徐匡迪也曾因不会讲上海话而受到歧视。的确,在上海人看来,是不是上海人,比什么都重要;而会不会讲上海话,则往往决定着你在上海和上海人那里所能享受到的待遇。在外地,一句上海话,往往就能引起上海人的惊喜:“侬上海人呀!”接着就是用上海话热烈地交谈。至于对方是什么职业身份,则往往不在考虑之列。我自己就曾用这种办法“哄骗”过不少上海人。尽管最后不得不承认我的上海话是“洋泾浜”的,还是能赢得不少的赞许:“‘洋泾浜’侬也晓得呀!”
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形成了这样的现象:全国各地都有“小上海”,却几乎从来没有“小北京”。因为北京人一到外地,首先是融入自己阶层的圈子里,官员归官员,学者归学者,当然也就不可能像上海人那样,首先是上海人归上海人,并一起传播上海文化,把当地改造为“小上海” 结果是,爱“抱团几”的北京人,到了外地,便成了并无社区特性的散兵游勇,而平时“各顾各”的上海人,在外地却大成气候,当然,不是某个上海人的气候,而是上海文化的气候。
也许,这就是上海滩,这就是上海滩的秉性和秘密。
弄清了这些秘密以后,我们似乎可以回答前面提出的问题了:什么是上海人?上海人的社区文化特征是什么?他们究竟有什么资格和本钱看不起外地人?
  四 “城市部落人”
人的秘密,从来就是文化人类学的最高秘密。
许多学者都指出,上海人一直是中国一个非常特殊的群落。他们在中国,就像犹太人、吉普赛人在西方世界一样扎眼醒目。无论走到哪里,上海人往往都会一眼就被认出。他们身上那种“上海味”,几乎是洗也洗不掉的。而且,正如犹太人、吉普赛人尽管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却仍能保持自己的文化特征一样,上海人在离开了上海以后,也仍是上海人。我们甚至可以断言,如果哪一天,大上海真的“沉没”了,上海人也不会因此而消失。
因为上海人是“城市部落人”。
“城市部落”是完全不同于传统社会中国人的一个“族群”。在古代中国,随着原始社会的解体和中央集权的封建大帝国的建立,原先属于各个氏族、部落和部落联盟的“原始族民”逐渐一体化,成为至尊天子属下的“王朝臣民”。在这个漫长的历史时期,中国虽然有城乡两大社区,但在本质上,它们却并没有多大区别。城市和乡村基本上是同质的,市民和农民也基本上是同格的。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上之滨,莫非王臣”。如此,则城市乡村皆为“天子治下”,市民农民都是“王朝草民”。乡下的秀才可以进城做“京官”,城里的老爷也乐意回乡当“乡绅”。中国古代的城市,似乎从来也不曾成为既吸引穷人又吸引富人的磁石。而且,除皇族外,从官宦、文人到小贩,几乎谁也不曾把城市当成自己的永久居留地。他们只要有几个钱,就会想方设法在乡下买几亩地,随时随地准备回到乡下去。当然,如果有足够的资金,他们也会在城里购置些房产,以供享乐和避难。但仍要在城里修园林建别墅,让自己觉得好像还生活在乡下一样。总之,他们总是游离于城乡之间,把城市当作寄居之地,而在内心深处倾向于和眷恋着乡村。事实上,中国古代的城市,往往不过只是乡村社区的派生物和共同体。显然,这样的城市,并非真正的城市;这样的市民,也非真正的市民。所以,我宁肯称之为“城”和“城里人”。
上海和上海人却完全两样。
上海从来就不像中国那些古城一样,是什么乡村社区的派生物和共同体,而是它的对立面(上海人特别看不起“乡下人”,就是上海这种城市性质的心理体现)。(图十九)作为乡村社区的派生物和共同体,“城”只能是中央政府统治广大农村的中心区域和派出单位。北京城是全国的政治中心,国内其他一些大城市,如南京、西安、杭州、成都、武汉、郑州,都或者曾经是全国的政治中心,或者现在仍是区域性的政治中心。中国古代的城市,基本上都是这样的“中心”。在上个世纪初,中国3000以上人口的1400个城市中,至少有80%是县衙所在;而万人以上的城市,则半数是府治和省治。在那里,巍峨的城墙和高大的城楼,象征着帝国的权威与尊严,也象征着古老中国的封闭与保守。
上海却从来就不是什么“政治中心”。它也没有什么巍峨的城墙,而只有平坦开阔的滩涂。当然,它的城市规划、建设和管理也迥异于北京等城市。它的经济生活靠市场规律来运作,它的社会生活靠法制原则来治理,政治权威在这里远非是最重要的,而个人的聪明才智(或曰精明)反倒可能更有用武之地。上海人迥异于国内其他城市人的种种处世哲学和价值观念,比如余秋雨、杨东平等学者都曾指出的不关心政治、缺乏政治热情、不大看得起领导、没有集体观念、自由散漫、精明、会盘算、讲实惠、守规矩、重理性、世俗、西化、商业气息重、好诉讼而恶打斗,以及“建筑在个体自由基础上的宽容并存”等等,无不根源于此。无论我们怎样评价这些处世哲学和价值观念,其与传统中国格格不入,则毋庸置疑。一句话,上海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传统城市的新型城市,上海人也是颇异于传统中国人的“都市新人类”。在古老的中国大地上,他们是一个新兴的“部落”,一个不属于森林、山野、乡土、畜群,而只属于城市的“部落一,——城市部落。
于是,我就只好把他们称之为“城市部落人”。
“城市部落人”这个提法,可能会帮助我们揭开上海人文化特征的秘密。
余秋雨曾谈到上海人的“尴尬”:他们最看不起外地人,然而只要一查老底,却又个个差不多都是“外地人”。因此他们是一群“来历不明的尴尬人”。其实,这正是“城市部落人”的特征。所谓“城市部落人”,就是只属于城市这个“部落”,而不必讲究其他的什么“来历”(比如“祖籍”)。这里必须强调指出,所谓“属于”,不是“户籍”意义上的,而是“文化”意义上的。比方说,有的人,尽管在上海住了很久,却仍与上海文化格格不入,就不算上海人。相反,一个人,哪怕只是刚刚迁入上海,只要他与上海文化心心相印,那就是上海人。这就好比一个本族人,如果没有履行过“成年礼”的手续,就不算部落正式成员;而一个外族人,只要经过了部落的“成年礼”,就是这个部落的一员一样。也就是说,一个人,不论祖籍哪里,来自何方,只要进人上海,接受了上海文化的“洗礼”,在内心规范、行为方式和生活秩序诸方面都与上海文化相认同,那么,他就是上海人,就是上海这个“部落”的“城市部落人”。
“城市部落人”正是上海人不同于中国其他城市(比如广州)人的紧要之处。广州也是中国异质程度很高的一个城市,广州人也和外地人大不相同。但是,广州与北京等地的差异,只有部分是城市性质不同所决定(北京是“城”,广州是“市”,详后),还有相当程度是地域文化不同所使然。所以广州人与内地人虽然区别很大,和其他广东人却差别不多。内地人一般把他们统称为“广东人”,并不分门别类地叫做广州人、汕头人、湛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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