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记

第52章


丝毫也不考虑对方听了以后,脸上是否“挂得住”。这就颇有些北方汉子的味道,大大咧咧,“缺心少肺”。
的确,一般地说,武汉人心眼不多,至少不像上海人那样精于算计,事事精明,或像福州人那样深于城府,处处周到。他们甚至常常会做蠢事,而且不讲道理。比方说,你到武汉的商店去买东西,问价的时候,如果碰巧那售货员心里不太痛快,便会白眼一翻:“你自己不晓得看!”这是一种很没有道理的回答,也是一种很不合算的回答。因为假设这件商品价值十元,回答“十块”,才说两个字;回答“你自己不晓得看”却是七个字。多说了五个字,还不落好。可武汉人不会去算这笔账。他们宁肯不落好,也要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的不耐烦。
所以,如果你了解武汉人,又不太计较他们“恶劣”的态度,那么,你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极好相处的。因为他们骨子里有一种率真的天性,有时甚至会有点像孩子(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像小伢”)。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像那种被惯坏了的骄横无礼的孩子。孩子总是比大人好相处一些。要紧的是以心换心,打成一片。如果你真的和他们成了“梗朋友”,那么,不也可以拍着他的肩膀揪着他的耳朵叫他“婊子养的”
武汉人也像孩子一样爱玩。不过,武汉人的爱玩,又不同于成都人的爱耍。成都人的爱耍,是真的去玩,武汉人则往往把不是玩也说成是玩,比如“玩味”、“玩朋友”、“玩水”。玩水其实就是游泳。全国各地都有爱游泳的,但把游泳称之为“玩水”,好像只有武汉。武汉夏天时间长、气温高,江河湖泊又多,玩水遂成为武汉人的共同爱好。武汉人“玩水”的高潮或者说壮举是横渡长江。这件事是毛泽东带的头。毛泽东不但开横渡长江之先河,还写下了“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的名句,使武汉人大得面子,也大受鼓舞。于是横渡长江便成了武汉市每年一度的大事。不过这事可真不是好玩的,非水性极好不可。但武汉人却乐此不疲。因此我常想,幸亏武汉人只是爱“玩水”。要是爱“玩火”,那还得 (图五十)
武汉人像孩子的另一表现是不太注意吃相。他们吃起东西来,往往“直呵直呵”地。尤其是吃热干面。热干面是武汉特有的一种小吃,一般做早点,也有中午晚上吃的。做热干面工序很多。先要在头天晚上把面条煮熟,捞起来摊开晾凉,拌以麻油。第二天吃时,烧一大锅滚水,将面放在笊篱里烫热,再拌以芝麻酱、小麻油、榨菜丁、虾皮、酱油、味精、胡椒、葱花、姜米、蒜泥、辣椒(此为最正宗之做法,现在则多半偷工减料),香喷喷,热乎乎,极其刺激味觉。武汉人接过来,稀稀唆唆,吧答吧答,三下五去二,眨眼工夫就下了肚。第二天,又来吃,永远不会细嚼慢咽地品味,也永远吃不腻。所以有人说,爱不爱吃热干面,是区分正宗武汉人和非正宗武汉人的试金石。文革中,许多地方的知识青年都有自己的“知青之歌”,其中以南京的最为有名,词曲都有些伤感,作者也因此而遭通缉和批判。武汉的“知青之歌”却不伤感,也没有遭批判。因为武汉的“知青之歌”竟是:“我爱武汉的热干面。”爱热干面,是不好算作“修正主义”的,也扯不到“路线斗争”上去。
爱吃热干面,我以为正是武汉人性格所使然:爽快而味重,干脆而利落。他们处理人际关系,也喜欢像吃热干面一样,三下五去二,不(口者),不嘀哆,也不装模作样。的确,正如方方所说:“武汉人特别的真。”心直口快的性格使他们即便要说假话,也不那么顺当。尤其是,“当他认定你这个人可以一交时,他对你是绝对掏心掏肺地真诚。他为你帮忙不辞辛苦也不思回报,当然他可能在办事过程中大大咧咧、马马虎虎,但真诚之心却是随处可见的。”(《武汉人特别的真》)当然,武汉人并不“苕”(愚蠢),他们也欣赏“贼”(聪明)。比方说,他们要夸奖一个孩子,就会说:“呀,这伢好‘贼’呀!”当然要“贼”的,如果不“贼”,何以叫“九头鸟”?不过,一般地说,武汉人的“贼”,大多“贼”在明面上,一眼就能看穿。他们也会耍点小心眼,做点小动作,玩点小花招,在掏心掏肺的时候打点小埋伏,但往往一不小心就露出马脚来。因为他们的天性是率真的。所以,尽管他们也想学点狡滑,玩点深沉,无奈多半学不像玩不好,反倒被人骂作“差火”鄙作“(口者)”。
武汉人的好相处,还在于他们没有太多的“穷讲究”,——既不像北京人那样讲“礼”,又不像上海人那样讲“貌”。如果说要讲究什么的话,那就是讲“味”。武汉人的“味”确实是一种讲究:既不能没有或不懂,也不能太多或太大。“冒得味”是遭人痞的,“不懂味”是讨人嫌的,而“味太大”则又是会得罪人的。“你这个人还味大得很呀”,也就无异于指责对方端架子摆谱,不够意思。
由此可见,武汉人的处世哲学比较朴素,而且大体上基于一种“江湖之道”。武汉人的确是比较“江湖”的。他们远不是什么“最市民化”的一族。尽管武汉建市已经很久,武汉人也都多少有些市民气,但他们在骨子里却更向往江湖,无妨说是“身处闹市,心在江湖”,与北京人“身居帝都,心存田野”颇有些相似。这大约因为北京周边是田园,而武汉历来是水陆码头之故。码头往往是江湖人的集散地,江湖上那一套总是在码头上大行其道。久而久之,江湖之道在武汉人这里就很吃得开,武汉人也就变得有点像江湖中人。比如“拐子”这个词,原本是江湖上帮会中用来称呼“老大”的,武汉人却用来称呼自己的哥哥:大哥叫“大拐子”,二哥叫“二拐子”,小哥就叫“小拐子”。又比如“叶子”,也是江湖上的语言,指衣服。衣服穿在身上,一如叶子长在树上,关乎形象,也有装饰作用。由是之故,武汉人又把手表叫做“叫叶子”。因为手表也是有装饰作用的,但又有声音,因此是“叫叶子”。对于这些带有江湖气的话,武汉人都很喜欢,流传起来也很快。
武汉人也像江湖中人一样有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观念。比如他们把所有结过婚的女人统统叫做“嫂子”,这就无异于把她们的丈夫统统看作哥哥 他们当然也像江湖中人一样爱“抱团儿”。这一点也和北京人相似。不过北京人的圈子和武汉人的圈子不大一样。北京人更看重身份和品类,武汉人则更看重恩怨。“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武汉人的信念。在他们看来,一个分不清恩怨的人,也一定是分不清是非的人。
所以武汉人极重友情。重友情的人都记恩怨、讲义气、重然诺。这些特点武汉人都有。为了哥们义气,他们是不惮于说些出格的话,做些出格的事,甚至以身试法的。比如先前武汉街头常有的打群架就是。至于商店里服务态度恶劣,则因你不是他的朋友。如果你是他的朋友,那就不一样 店里来了价廉物美的东西,他一定会告诉你。如果你一时没法来买,他会给你留着,并以恶劣的态度拒不卖给别人。反正,武汉人一旦认定你是朋友,就特别帮忙,特别仗义,不像某些地方的人,没事时和你套近乎,一旦有事,就不见踪影。他们也不像某些地方的人,看起来“温良恭俭让”,一团和气,满面笑容,心里面却深不可测。武汉人是爱憎分明的。他们的喜怒哀乐、臧否恩怨都写在脸上。这就好打交道。所以,不少外地人初到武汉时,多对武汉人的性格不以为然,难以忍受,但相处久了,却会喜欢武汉人,甚至自己也变成武汉人。
总之,武汉人是很可爱的。他们为人直爽,天性率真,极重友情。要说毛病,除爱骂人外,也就是特别爱面子,要味。所以,和武汉人打交道,一定要面子给足,顺着他的毛摸。苟能如此,你就会在他们粗鲁粗暴的背后体会到温柔。
武汉人也基本上不排外。除不大看得起河南人外,武汉人很少以“大武汉”自居。对于外地文化和外来文化,武汉人的态度大体上比较开明。不排外,也不媚外,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海货、港货和汉货一样平等地摆在柜台上卖,京剧、豫剧、越剧和汉剧、楚剧一样拥有大批的观众,不像河南、陕西那样是豫剧、秦腔的一统天下。甚至武汉的作家们也不像湖南、四川、陕西那样高举“湘军”、“川军”、“西北军”的旗号在文坛上张扬。武汉,总体上说是开放的,而且历来是开放的。这种开放使得武汉人“既有北方人之豪爽,亦有南方人之聪慧一。或者说,“既有北人之蛮,亦有南人之狡一(方方《武汉人的性格是怎么搞的》)。这就无疑是一种文化优势 有此文化优势,岂能不大展鸿图?
 五 优势与难题
武汉的确应该大有前途。因为武汉虽然自然气候极差,历史气候不佳,文化气候却不坏。
这无疑得益于武汉的地理位置。它的北边,是作为中国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南边,是屡次成为革命策源地、如今又是经济活力最强的广州和珠江三角洲;东边,是标志着中国近代化历程的上海;西边,则有得天独厚、深藏不露的成都。东西南北的“城市季风”,都会吹进武汉。哪怕只是吹过武汉,也“水过地皮湿”,多少会产生一定的影响。更何况,武汉不但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商家必经之水陆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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