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河畈

临终关怀


    这时候,所谓病急乱投医,宫喜鹊加入了基督教,堂前挂起耶稣像,每日三餐饭前,打开录音机放入录音带,率领众子孙跪于像前,人手一本圣经,跟随录音带里的吟诗唱曲声,轻歌祈祷调,为老人祈福祛病:万能的主啊!我的上帝!请饶恕我亲友的罪过!阿门!圣明的主啊!我的天神!请赐予我亲友健康!阿门!伟大的主啊!我的灵魂!祈求你保我亲友无痣!阿门!
    顶礼膜拜,虔诚如此,跟孝道几乎沾不上边,就是做一件非常愚蠢的事。但宫喜鹊定夺的“孝顺”,只以“顺”为“孝”,顺从,听话,就是对她行孝,尽孝,是孝子贤媳,会奖赏,否则就是不孝,忤逆,是逆子坏媳,要惩戒。
    谢雄夫妻最乖乖,对她万事追随,叫念经就念经,抑扬顿挫,让跪拜就跪拜,毕恭毕敬。谢英夫妻最敷衍,念经不出声,跪拜就地歪,只求快速了事。舒志强整天不归屋,谢嘉嫒念经也是口不随心。袁秋华是孕妇,跪拜便免了,又要做饭,念经也免了。谢汉心里不信有效,中途溜进厨房,话说是帮忙,实则逃避。
    做宫喜鹊的儿孙,蛮憋屈,蛮无奈,想做孝子贤媳,没得多项选择,惟一答案,只能顺从她的心意,精神尤其苦闷。谢雄夫妻时常屈尊俯首,帖耳听命,即便遭到同辈的嘲讽和冷遇,非但不计较,还说漂亮话,赞美母亲大人。作戏,作给别人看,离不开观众,作秀,需要掌声,换来奖励。乍看上去都跟闹着玩似的。人都聪明着呢!谁都不会去做赔本的买卖。先来捧个人场呗!袁秋华以为,无根之萍,能做到这一点实属不易,毕竟演戏嘛,假戏真做也需要天赋。宫喜鹊看到谢雄夫妻,能如此谦卑,说明心存愧疚,态度真诚,忠孝不二,给予家庭内的扶持。
    宫喜鹊见近来,无速效,无奇迹。又所谓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她又皈依佛教,去庙里烧香捐功德,磕头许愿,请回一尊观音菩萨像,供于神龛,奉若神明,上三果,上三鲜,率领众子孙早晚三柱香,合掌礼拜,磕头祭拜:南无阿弥陀佛,万物有灵,密宗律法,无量功德!南无阿弥陀佛,闻彼佛名,法眼开目,一切殃罪悉数皆除灭!南无阿弥陀佛,虔诚心受持,忆念读诵,能消除四重罪障!南无阿弥陀佛,清净心称佛,参悟因三缘,布施现世八法,所得功德满足如日轮,能降伏一切邪魔外道!南无阿弥陀佛,超脱因果,明心见佛,讲经说法度众生,修一个圆满福德身,能超越世间三十转!
    观音菩萨像,早晚三柱香,磕头祭拜,伺佛如僧,借此和神结上缘,跟佛法接上缘,乞求神灵保佑老人康复如初,健康长寿,安享天年。
    不仅家里吃长斋,每晚还要求众子孙和她一起,打座念经,默念佛号:阿弥陀佛在心间,愿三宝加持和护佑,阿弥陀佛在心间,快乐在人间,阿弥陀佛在心间,教我不贪不厌,阿弥陀佛在心间,抛开红尘杂念,阿弥陀佛在心间,修静修禅修福德,阿弥陀佛在心间,逍遥于人世间,阿弥陀佛在心间,坚守这份信念,阿弥陀佛在心间,保我吉祥如意!
    合掌伺佛,跪拜如仪,从子孙独缺谢文一家不参加。对于大家庭现实,既不能融入主流,便只能寻求规避一途。他内心的隔膜和疏离感十分强烈,既然能力和学识,并不“势均力敌”,既然母霸道,子不屈从,屡见欺压,只好自求解脱。他不必为融进大家庭而受母亲的欺束,可按照自个的心愿和能力经营小家庭,过上好日子,岂不是更自由自在了?不是凭一已之偏见,把儿女分成孝与不孝吗?活一辈子围着“衣食”哭闹偷抢,城府和心计都是用于算计亲人!那就甭理她,相忘于江湖,各自生活,咱们自组亲友团,自己玩,兴家立业,光宗耀祖!洁身自强,努力上进,并非不合群,只是不合她这个群,另有他的生活圈,事业群。闯出一片天地,闷声发财,过得挺舒坦,兴致上来时,甚至唱一句:“我的孝道,你们永远不懂”。
    整日吃斋念佛,家里乌糟糟全是香火气,众口喃喃,众舌昵昵,室内一片乱哄哄嘈杂声。
    谢文一进来,就皱眉头:表面功夫多,掩掩世人眼,作秀走过程。
    宫喜鹊说:信佛者,上天堂,得永生,不信佛者,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袁秋华腹诽:嘴巴这么毒?恐怕是喝农药长大的吧。
    谢文说:又是耶稣,又是上帝,又是菩萨,又是弥勒,跟吃自助餐一样,宗什么教?信么样佛?假大空,真虚伪!
    宫喜鹊说:儒家六书,三清道术,惟独佛学是第一。
    袁秋华说:佛法分密宗与禅宗,佛道分大乘与小乘。请问您,师从何道,教以何法?
    肖琳说:看《西游记》,电视里讲,大乘经,是唐僧到西天去取回的。
    谢文说:唐僧法名,为唐三藏,何谓三藏呢?
    马惠兰说:天藏菩萨,人藏菩萨,地藏菩萨。
    谢文说:瞎掰!唐三藏是三位菩萨?菩萨都气得要吐血升天!就你们这文化水平,信什么佛?
    袁秋华说:不读不悟,不学不省,以讹传讹,人云亦云,与佛教义理相差十万八千里!
    谢雄说:靠,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头脑简单,活着滋味好极了,吃嘛嘛香,睡哪哪安,身强体壮,以一胜十。
    谢英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因知天下事,寸步不敢行,龟缩屋角,一世烤甲骨。
    袁秋华说:佛教的真谛,是让人心向善,行善积德,自求多福。清心寡欲,方能转危为安,乐善好施,方能化祸为福。
    宫喜鹊说:法师讲,断恶行善,转变因果,改变命运,忏悔修行,超越因果,立地成佛。
    肖琳说:一心向佛,遵守清规戒律,行现世八法,积福聚德,慈悲为怀,为善布施,修一个圆满福德身,即使不能长生不老,也能寿命长,相貌好,心自在,人缘好。
    宫喜鹊说:佛法讲因果报应,总结起来有十种善业,十种恶业。如理如法地取舍因果,修行能改变个人命运,最起码要断恶行善,把恶业转变为善业,把恶果转变为善果。首先是不杀生,多放生。
    马惠兰说:佛书预言,今年12月21日,就是世界末日,届时地震,海啸,世间山崩地裂,天下漫潮,到处一片汪洋大海。到时候,观世音菩萨会派勒弥佛,驾驶*下世救人。只有佛法传人,和与佛结缘的可度之人,才能登上无底之船,渡过天灾,得以幸存。
    袁秋华捂着嘴巴,咬紧腮帮,不让自己笑声冲破喉咙。心里就是觉得哪哪都不对,她另一只手抚摸胸口,脑对心说,别发言,甭出声,为了安定团结,为了一团和气,千万要憋住!抓心挠肝的琐碎家事,家人的不可理喻,种种尴尬,甚至是龌龊。见机行事,该忍就忍,该退就退,该装也装,该闭口也闭口。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不真诚,但她心里很清楚,没必要树敌,这是一种生活的技巧。以前的她是个直肠子,想什么说什么,偶尔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还添油加醋地说。吃了太多亏,上了太多当,慢慢学乖了。心里的伤痕,是经历过的苦痛。尽管不堪回首,却从不敢忘记。每一道伤口都让心更加强大,人也更加成熟。如果为人做事,只是张张嘴,光说不练,那么说出去的话,就会反过来扇你一个大嘴巴。
    宫喜鹊说:上师只能给你指路,可以引导你,教你方法,告诉你什么叫善因,什么是恶果,叫你断恶行善,转变因果,改变你的命运。
    马惠兰说:懂得善因与恶果,以后怎样做,完全在于你自己如何修行。
    宫喜鹊说:因为佛说了,这是因果报应,只要你断恶行善,我保证你得福报,得安乐。佛不会有差错,转变因果不会浪费,忏悔修补不会已晚,只有无量功德,得永生。
    袁秋华心里说,真是为难老古董了,记得这么多,背得这么顺,要累死不少脑细胞吧。
    肖琳说:有些人到处作恶,暂时没有恶果,但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末到。趁恶业还没有显现的时候,恶缘还没有成熟的时候,须要虔诚忏悔。
    宫喜鹊说:在末日来临之前,我们对菩萨要修恭敬,拜前身要焚香洗手,淋浴更衣,口诵经要心静禅定,清修无我,栖修无物,用意念和菩萨交流,谛听万物的灵悟。日常生活中,要对众生讲经说法,善解一切因缘,不辜负菩萨对我们的嘱托。
    谢文说:请搞清楚了,再说话。你们能四大皆空?满脑的长生不老,满嘴的福禄寿贵,还信佛?张嘴讲一讲,煸一煽,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你们能普渡众生?
    宫喜鹊说:没脑子!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啊,请饶恕我的罪过吧!小儿无知,渎犯尊严,我愿诵经十遍,以补过失!
    肖琳在胸前,额头画着十字,深深叩拜,向神忏悔:主啊!你将祝福与诅咒都陈明在我们面前,我们未能听从你的诫命,让人轻蔑吾神之威力,令你蒙羞,请饶恕我们的罪过!
    袁秋华说: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逐错误的东西,干了坏事,心里充满恐惧,担心所作所为,生前被世间不容,死后被打入地狱,内心也是自责难安,愧疚难当吧。信佛,拜佛,祈求,是因为神灵开恩,可以放过他们,佛法无边,可以庇护他们。
    谢文说:又因为信佛,他们自认为,啥罪都可以被一拜抹掉,啥恶都可以被一斋勾销,所以越发肆意无忌。因此,俗话说,斋毒斋毒,越毒越斋,越斋越毒。
    宫喜鹊说:你有什么能耐?孽子,难道你不想你父健康长寿?
    谢文说:有病你治病呀,你别求神拜佛啊!你求神,见到神下界上门给我爹望闻问切吗?你拜佛,看到活佛现身赐给灵丹妙药吗?
    肖琳说:人为万物之灵,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马惠兰说:万物皆有灵,有心敬壁,壁也灵。
    谢英说:死马当作活马医,有枣无枣先打三杆。
    袁秋华说:嗯哪,宗教信仰自由,你有不信的自由,他们也有信的自由。
    谢文说:娘说我不拜佛,爹就是我害死的。你没听见吗?我哪有自由!随意找个族人问一声,都清楚爹是病死的,癌症啊!不治之症啊!
    谢雄说:爹还没死哦,你咒爹早日死?
    宫喜鹊说:冤孽,你给我滚,立刻,马上,滚走!
    袁秋华心里说,精神战胜病毒,老天有眼无眼,你们就日日叩首,多多礼拜,虔诚感谢上帝吧!
    再所谓偏方治大病,宫喜鹊听游方郎中说壁虎泡酒能治肝癌,她花三百元买下一瓶,内装三两药酒,逼老公当天服下。孰料,谢清泉隔日即病体不适,上吐下泻,痰中有血,便中也有血。俗话说,酒伤肝,烟伤肺,谢清泉是肝癌,医生叮嘱须要戒酒。她不信“这是服药,不是呷酒,没害处。”吩咐子孙遍寻壁虎,活捉了来,由她活生生扔进谷酒瓶中,浸泡三天,再给老公服用。当成灵丹妙药,似乎喝了,就药到病除。
    一日三回,宫喜鹊忙于烧香拜佛,忙于念经祈祷,忙于访偏方,对卧病在床的老公就疏于翻身擦洗。谢清泉后腰在尾椎处便长了几个疙瘩,慢慢变成疖包,起初只是红肿,日久成疮,开始溃烂,疙瘩出头流出脓水。她用热水拎了毛巾去擦拭,谢清泉疼痛难忍,便呼号不已。
    谢文观察后,说是长了背疽,就像烂东瓜,表皮看上去还完整,其实后腰一大片肉,早从里烂到外。
    谢英说:疮头,尖尖的,像壁虎嘴哦,怕是淹死的壁虎在酬冤呢。
    谢雄说: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种鬼话?那你长一头瘌壳,又是哪种动物在酬冤?
    袁秋华说:要讲科学,不要讲迷信。
    宫喜鹊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心诚则灵!
    谢汉到村卫生室请医生来诊治。医生诊断说:这是褥疮哇,再加肝癌,已经没法治了,慢慢呃呃吧。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趁早!
    谢文说:单凭肝癌,父亲再活半年也有可能,添了背疽,尚存月余,寿期可知。
    宫喜鹊说:我也到了要人照顾的年纪,没日没夜这样侍候他,耽搁睡眠不说,费心劳神不说,你居然还要怪我不会服侍,那你亲自动手!
    母亲罢工,几兄弟便排班,轮流服侍父亲。
    这期间,宫喜鹊卖了母猪和一窝仔猪,共三千块钱。大家都认为她是准备父亲的殡葬费用。不意,7月24日,父亲一咽气,刚烧倒头钱,她又说:谢文你是老大,殡葬费你带头出呀!
    大家转念一想,卖猪的钱,也许母亲是留着养老哩,对哇,若是头痛脑热,她手上有钱也方便些,也不必动不动就找儿子凑钱。
    谢文便召开家庭会议,几兄弟每家平均多少,凑钱给父亲办葬事。
    谢雄出手大方,一次性拿出三千块钱,他又说是找岳父借的。有他的大数目垫底,其他兄长便每人只凑二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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