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河畈

    王子安拜托袁焕轩特意去征求谢清溪的意见，原本想着谢书记会给予支持，没想到只是说句“我知道了”。
    辞别时，谢清溪拿来一筒龙井茶，一条中华烟，一盒港产月饼，硬塞给袁焕轩。袁焕轩空手上门，实在不好意思笑纳，走前趁谢清溪没注意到，悄悄放在书架上。稍后，谢书记的秘书追出地委行署大门，叫停袁焕轩的车。
    秘书把一黑塑料袋递进车内：谢书记再三叮嘱，朋友心意，莫要多想。袁老师收下吧。要不然，我没法交差哦”。
    袁焕轩开袋一看，是那三样：这辈子都是我吃他的，拿他的。无有回报，惭愧啊！麻烦老弟替我跟老谢说声，叼扰了”。
    秘书笑了：袁老师编的歌舞剧《龙山采茶调》能上中央八台演播厅，全市都脸上有光呢。好剧抓人，有景、有品、有味，动人心魂，靠的是精神。
    袁焕轩说：精神传承，是判定艺术好坏与否的最核心本质。人生总有起落，精神终可传承嘛。老弟内行人呐，今后如有机会，一定好好请请您！
    秘书说：袁老师是弹簧，压力越大，弹跳越高。虽说逆境永远比顺境更能考验人的心智、毅力和品行，但谢书记也常自责。
    袁焕轩说：事已过去，算了，不想了，不说了。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适兮可奈何。大家日子都难熬，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年代，没有几个人能自主命运，只有逆来顺受，忍辱负重呗。只要活得长，一定能笑到最后。
    秘书说：美术馆、文化宫越建越多，硬件越来越好，但许多人是走后门凭关系送进去的，就好比养了一群鸡，不下蛋，还捣蛋。他们只添乱，就像看书学游泳一样，一下水肯定沉底。
    袁焕轩说：机构很庞大，就是个衙门，养了许多官僚，很多人都跟文艺没关系，他们靠国家的钱生存，再拿着这个牌子，蹿上蹿下去抓个人的钱。批到活动经费，就是搞展览、大赛、评奖。学员都掏钱在刊物上买版面发作品。我每天收到的书报刊物，都是些乱七八糟宣传内部自己人的，格调很低俗，这样搞就跟伎院一样了，出钱就给你办。
    秘书说：真金不怕火炼，真的好作品，市场会作出筛选，社会是欢迎的。外行领导内行，有点畸形，外来干扰太多，内行不服，宅院不宁。对于人才来说，最值钱的是尊严，其次才是技艺。尤其爱惜自己的名誉，所以一发现苗头不对就走了。谢书记特别来火。袁老师有无兴趣挪动一下位置？过来坐镇。
    袁焕轩说：容我考虑一下，会尽快给你回复。
    谢书记“我知道了”，这句话里的心思，袁焕轩理解为超前，不可轻举妄动，冒险激进；王为民理解为不鼓动，也不捣乱，随便你怎样做，福祸自担；王子安理解为放手一博，势在必得。
    乡政府拟开发的古名居，是座落在谢河畈的一栋老宅，即大夫第。大夫第建于清朝中叶，坐南朝北，一字排开，由长廊将东两套相同的建筑相连。四周筑以高墙，一个大门关万家，打开家门四通八达，关起门来自成一体。其高高的门槛，宽敞的门厅，雕花的窗棂，高大的园柱，组成了一个古色古香，优雅幽静的世界。
    据谢姓族谱记载，大夫第的宅主，是前朝清代的士大夫，且祖孙三代都进士及第，尤其第二代谢兴潘，则是受朝廷皇封的四品朝议大夫。
    俗话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清朝规定：有司官吏，不得于见任处所置买田宅。违者笞五十，解任，田宅入官。意思是说，如果官吏敢在工作所在地买房，让朝廷得知，扒光屁股打五十大板，开除公职，没收房产。上面既有这样规定，下面何必顶风作案呢，做官赚了钱，拿回老家置办房产，田地，等待退休了再回家养老，那才叫光宗耀祖，门楣显摆，门庭金装，朱门宦面的事嘛。
    谢兴潘解甲归田后，就用积蓄将祖屋翻修改建成大夫第。大夫第全名叫“芋园”，占地万余平方米，建筑面积约3600平方米，有起居室78间，楼阁厅房40间，还有家祠，学堂，戏台，绣楼。房屋两例配套厨房，碾房，柴房，佣人房。
    五进十一间的大夫第，依山而建，伴水而修，座北朝南，三面环水，整个布局成棋盘格横向排列。第一列是家学，粮仓，第二列是内院，第三列是主居室，第四列是后院，内有廊亭阁池，花园书房。
    早在三年前，市旅游局，就已发现了这个有着原始生态的自然村庄，不但有完整保留着先民建筑的大院落，还有许多奇异仪式的乡土风俗节日，并实地考察村庄的情形，拍了专题片。曾经在村庄召开过一次民俗生态旅游的发动会，承诺找旅游开发投资公司，出资重修谢家大院，将房间的设施现代化，齐备化，城区化，作为下属旅行社，面向周边城市的城里白领，时髦青年，开放的周末度假旅游景点，提供婚沙摄影，复古婚俗，农家居住体验。但当时，因为思路太前卫，想法太超前，老百姓不配合，政府忙碌着推动种植，推广养殖，不愿搞旅游，所以根本不动心，没有理会。
    一个月后，谢河畈却成为市长的驻点。市长下村视察时，市，县四套班子，及电视台，报纸的记者陪同。身为土地公，灶王爷，王子安带着办公室主任和秘书，负责接待，全程陪同，鞍前马后跟随着伺候。市长每户每家都走到，访贫问苦，嘘寒问暖，贫困户给钱又发物。市长还兴致勃勃地参观了谢家老祖屋，转来转去，摸来摸去，看得很仔细，问古问今，问老问少，调查得很祥实，并提到申请文物保护的事，问进展如何，需不需要他出面，力成此事。
    县政协主席说：我们的提案，报上去，已有一段时日。没有任何回音，正不知在哪里卡了壳呢！
    市长说：政协提供的材料，我看过了。提出这个构想的，那个小王来了吗？想法不错，思维活跃，言论妥当，有观点，有气势，文笔确实漂亮嘛。
    王子安在外围，正带着秘书，忙碌着分发饮料。市长副市长，市人大市政协，市局局长副局长，呼啦啦都来了，县委书记副书记，县长副县长，县人大县政协，县局长副局长，全呼后拥也都来了。市长众星捧月似的，被围在中间，居中为尊。为确保领导的人身安全，虽然没有拉起黄色的警戒线，但负责安保工作的责任人，仍旧安排了警卫人员和便衣警察，或隔开围观村民，或挡着闲杂人等。站在远处观望的，伸长脖子往里瞅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交头窃耳的，有几个孩子推推搡搡，从警察的两腿间钻了进去，立刻被派出所的人扭了出来，马上又被村长揪着耳朵，交到父母手上，被嘱咐“孩子不晓得天高地厚，也不懂轻重缓急，大人一定要严加看管哇，千万不能出岔子啊！”
    其实，早在三天前，王子安就给派出所所长下了指令：对于有野心的村民，现在就安排人手给监视起来，不要让他们露面，绝对不能出现围访，拦访，跪访，哭访的事。尤其是有上访前科的，行动能力与活动范围，更要控制在掌中。千万不要麻痹大意，假若添乱，我拿你是问！
    同一天，王子安也给村长下了指令：欢迎仪式要隆重，气氛要热烈，表现要热情，对市长的捐赠要感恩戴德。面对摄影镜头，最好能有几位古稀老人，被市长的特殊关照，感动得热泪盈眶。若是老人叫孙子，当场给领导磕头叩谢，你也不必拦着。
    车队一进谢河畈，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腰鼓队在路中间扭起欢乐的大秧歌，小学生手捧鲜花夹道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声，四面响起。红布横幅穿路，横空拉起，上写“热烈欢迎市长下乡视察指导工作”。
    一进晒谷场，市长就下车，朝村民招手示意，还抱起一个献花的小学生。一片闪光，记者拍啊摄啊，咔嚓声此起彼伏。
    在村长的引导下，市长跨进谢雄的祖屋，宫喜鹊在翻动大铁锅里煮的猪食，谢碧桃蹲在灶口添稻草。村长介绍情况道：这位老大嫂，眼睛不太好，老公又新丧，至今还沉溺在悲痛中，不能自拔。
    宫喜鹊扭头看村长，满身沧桑，满脸悲苦，眼角挂着颗浑浊的眼泪，她抬手用衣袖擦拭，一会儿眼角又出现了泪滴。她长相平常，穿着也平常，属于乡村随处可见的农家妇女。整个脸上，只见鼻梁挺直，眉骨梭立，眉毛浓密，耸眉塌眼，小小的眼睛，看起来不见神采。脸面还长得有点男人相，主要是嘴巴比较大，颧骨也要比一般人的要高，说话的声音也像男人，嗓门大大的，语调高高的，声音粗粗的，还略带沙哑，闷里闷气。头发早就花白，尽管看上去已经七十多岁，身体还极其结实，只是有些瘦，几乎骨相毕露，肘部和手掌的关节都很突出，言行举止都显得有力气。
    市长抬头四顾：别人跟我形容乡村怎么贫苦，农民如何贫困，我还不太相信呢。做梦也想不到啊！
    村长对宫喜鹊说：老嫂子耶，市长来看望你老人家啦！
    宫喜鹊忙拉过一把椅子，用袖子擦了擦：来，来来，快请坐！又吩咐谢碧桃道：好孩子，赶紧去倒杯茶水来，记得放点冰糖啊！
    谢碧桃从灶口站起来，到里屋去倒茶。
    村长说：这是老人的孙子。老人的儿子前年去世了，儿媳改嫁了，现在婆孙俩相依为命！
    市长说：孤寡，老幼，病残，符合吃五保的政策呀，乡里村里帮她俩申请了吗？
    村长说：孤儿的，已经办理了。老嫂子还有七个儿女呢。
    市长问：儿女，是在外务工，还是在家务家？老人的生活，看上去不太好啊！窘迫咧！
    村长说：都在家务家哩，只不过日子都没过顺遂。
    随从中有人把一个红包送到宫喜鹊手上：这是市长的一点心意呐，大娘哇，你收下哦，救一时之急嘛！
    闪烁一片萤光，记者拍啊摄啊，咔嚓声此起彼伏。
    宫喜鹊说：感谢市长的大恩大德啊！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啊！孩子呵，你下学期的生活费，如今有着落了啊！来来，快来给领导磕头啊！
    市长急忙拦住：大嫂，快别这样！谢不必说，恩不敢当，德更令我无地自容啊！改革开放三十年了，还让你们过得这样贫苦，是我们当领导的失察失职啊！
    鲍书记说：通过年前的市场调查，和民意调查，县委根据各路人马反馈回来的信息，提出今后五年的工作目标是，解放思想，推行深圳速度，设立经济开发区，建设工业园，让经济腾飞，彻底改善民生现状。
    市长说：某虽不才，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还是想提醒各位一句，决策时，胸襟要开阔，注意当前局势，决策后要义无反顾，贯彻到底，实施要沉稳持续，持之以恒。
    村长说：承诺是根草，落实才变宝，说啥不重要，做到才算数。
    市长说：大嫂，让政府修复你的老房，好不好呀？政府让你住新楼房，同不同意啊？
    宫喜鹊说：修复古名居，好哇，旅游观光，当然好哇，同意，政府出钱，自然同意，我住新楼房，没意见！
    市长说：此事，老百姓欢迎哇，此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地方政府抓紧落实吧！
    鲍书记说：一定重视，筹措资金，一定抓紧，尽快实施，力争年内动工！
    市长视察村情，走访农户，参观古民居，王子安都没能紧随身后，像他这种级别的基层干部，排在大领导调研视察工作的圈子外，只能管些闲事，打点杂，几乎无个人专访，无上台表演，无露脸机会的可能。
    政协秘书长将他叫到圈子中：市长请你去一趟，简明扼要地汇报一下工作。
    事发突然，摸不着头脑的他，表情迟缓地，眼神疑惑的站在人群里。身旁有人往他手心塞了一张纸条。他展开一看，是父亲写给他的：切记，要沉住气，要稳住神，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暂时不要说，现在不能碰的话题，你千万莫提起。
    市长招手：来来，往前来，谈谈你的思路，说说你的计划，大家帮你分分析析，把把政策关。
    王子安江报完后，市长说：要说通过修复古民居，发展旅游服务业，带动村民脱贫致富，这真是个好构想。你放心，有我，有雷老，必将美图变成实景。
    王子安说：谢谢领导夸奖，还盼继续关照！
    政协主席说：只是该如何运作，要走哪些程序，心里没底啊！我身在基层，看到许多项目没有实施，并不是项目不好，而是运作程序出了问题。
    市长说：我提几点建议，一是成立专职负责的领导班子；二是请市党委，市政府政研室，市政府参事室前来调研；三是请省内的文化专家，历史学家来进行文化整理，历史挖掘，指导交流；四是请国家一流规划设计公司进行规划设计；五是邀请国家级专家，学者，名流，贤达，在北京召开研讨论证会；六是发动各大媒体，对调研报告，论证会结果，研讨过程，进行广泛宣传，进行跟踪报道，进行系列反馈。
    王子安说：感激领导指点，谨记领导教诲！
    市长说：修复实施，必涉及工程建设与项目推进，没个管委会怎么行？既然经济开发区，已初具规模，就要尽快成立管委会，负责协调处理相关事宜。
    鲍书记说：好好，我们抓紧研究一下。领导批评得及时，我们行动是有些滞后。
    市长说：按说处级干部人事是在市上，可打造全市西大门，建设县域经济开发区，你县是主战场，管委会班子人员就从你县产生，主任配置一正一副。会议后，人选明确了，报个名单上来。
    鲍书记说：回去，我就抓紧时间落实，上报。
    政协主席说：市上面，我跑了几次，没起作用，还要请领导帮忙督促督促，尽快批复。
    市长说：省上头，雷老面前，你也要跑一跑，请雷老代为催催促促。
    政协主席说：是。
    市长说：工作中有什么困难吗？
    王子安说：现在没发现，暂时没有。
    市长过问申请文物保护的事，显然是在传达一种信息，定然是要向谢书记有所交代，或者说越大张旗鼓，官员级别越高，声势越浩大，事就越易沸腾，引起关注也是督促的用意，王子安把这看成一个信号，遂有了信心，有背景谁都会买账。对于他这样的科级干部，只要找对门路，扎扎实实干成几件事，明年换届时就能上到副处级，就算没弄个副县长，兼任开发区副主任也有希望。
    三天后，王氏父子趁热打铁，去省城，上门拜访，土特产意思意思，请雷老出来坐坐，谈谈。
    又半个月，王子安就聘请雷为乡政府经济发展的顾问，并请雷联络一帮人，组成一个顾问班子。接下来，王子安就正式发邀请书，请顾问班子全体成员下乡村视察研究。
    由于雷老背后用力，七天后，王为民就把省人大调研通知单拿来给王子安。雷老带队来了，九点钟到，入户调查，参观考察，询问调研，忙到下午，发放救济物质，召开了座谈会，肯定了修复古名居是利民的好事，做了“立项与实施，要优先照顾村民利益”的重要指示，吃了晚饭，就连夜走了。
    雷和谢多次闹过矛盾，许多事搞得不愉快，争斗不止，冲突不休，甚至当众翻脸，一度水火不容，在县里雷挤走谢，在市里谢又挤走雷，就像前世有冤仇，今生是敌人一样对立。有意见有分歧，都是为工作考虑，非为私人恩怨，也能理解。如今谢实权得势，雷虚职失意，但雷非但不避讳，站在公职的角度，思虑民生问题，反倒偏偏专程跑一趟，亲自到谢的老家来，捧场造势，给足谢面子，这件事像做人典范一样广为传颂，多是感慨他大度，大气，是做宰相的料，做官就要有这样的胸襟，可以将事业的阴霾驱逐，说他到省人大正如韬光养晦，山不转水转，过几年出山，又是一员封缰大吏，或者是首长级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