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传

第40章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的言语,算是诗来追悼你,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青年的热血作了科学的代替;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会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也许,从童年时你就读懂了战争,读懂了死亡。父亲遇难之前,你们同家里的大人一样,木鸡似地在人前愣着,虽然你们不明白,战争将会给你带来什么。爹爹的平安电报发回家来的时候,你们拿着电纸大声欢呼着,冲锋似地在院子里奔跑着,叫着“爹爹没有事,爹爹好好的”。
  当爹爹的死讯传来,你们泪滢滢攒聚在一起,相互偎依着,睁大了迷茫的眼睛,你们不知道为什么天空好端端地会塌了下来。
  爹爹出殡的时候,几个兄弟忘掉了恐惧,小四、小五在灵前翻着跟斗,嘻嘻地打闹着,小小的年纪,实在不懂得死是怎么一种含义。而你那时却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办完了父亲的丧事,你把几个兄弟召集在一起,将军一样地宣布,你们要组织童子军,杀到关外去,替爹爹报仇,你们趁着夜色悄悄离家,是母亲哭泣着把你们拖了回来。
  有好长一段时间,你一句话也不说,都说你的性格变了。你曾是兄弟中最活泼的一个,每次志摩大哥到家里去的时候,总是你同他嘻笑,缠着他讲故事,一听说他要走,就忙着去藏他的帽子。
  从那之后你变得深沉了。你的深沉,同你八岁的年纪是那么不协调。中学毕业后,你准备报考清华大学机械系,将来走实业救国的路子,发生在1935年12月的那场运动,使你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抉择,在游行的学生队伍中,你是走在最前面的,为此你遭到了穿黑夹克的政治宪兵的毒打,那天你失踪了,你的姐夫思成跑遍北平接受受伤学生所有的医院,我一刻不离地守在电话机旁,每声铃响,都让我心惊肉跳,直到后半夜才有了你的消息,我驱车赶往西城一个偏僻胡同,把你接回家里,你的伤没有痊愈,便放弃了进清华大学机械系的设想,毅然报考了空军学院。你立志将来从武,你报考空军学院时谁也拦不住,你把生命的意义过早地看穿了,你终于在穿上军装之前,就成为懂得死亡的军人。
  从战争爆发以来,你就随学院南迁,1939年夏天到了昆明,1940年春天,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在同班100多名学员中,名列第二。短短的几年,你脸上的稚气渐渐消退了,你经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沉思,你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老练的空军驾驶员,对这个经常同死神照面的职业,你却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弟弟,我又看到那一团燃烧的云了,它烧得那样热烈,那样壮美,那样灿烂!
  在云的另一面,你冲了出来,你的铁鸟燃烧着,它的翅膀折断了,它的血液斑斓了全部天空,也许在那个时候,你看到了那张脸,他狰狞地笑着。
  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想,你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朝那张脸撞过去,云天里一声雷般的轰鸣,火光烧红了半壁天空。
  很快,天空复又一碧如洗,缕缕微弱的黑烟,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更多的人听到那声贯耳的雷鸣,没有更多的人知道在他们头顶上发生或结束过什么。
  弟弟,你折戟沉沙的英雄故事,只有巍巍的峨嵋山会记下你的名字,不管它的草木经历过多少番枯荣;只有奔腾的岷江会记下你的身影,不管它消逝过多少流水。
  战争,原本是让女人走开的,可是我却一步步走近了它。你把所有的都交出了,是那样慷慨,那样义无返顾。
  然而,你注定会被忘却。
  历史原本就是一个神秘的作坊,上帝的魔掌随意操纵着它,改变着它,任何一个个体的生命都小如芥子,没有人会计算你所付出的代价。
  弟弟,我知道这一切你都不会计较,因为死亡保留了你最美丽的年龄。
  这是你独有的一份辉煌。
  雨和夜的厮杀终于结束。
  弟弟,你看今天太阳多好?
工作着是美丽的
  1942年,梁思成接受国立编译馆的委托,编写一部《中国建筑史》。
  这也是他们远在英美留学时的夙愿,由他们执笔写的《中国建筑史》,将是第一部中国人自己写的建筑史。为了这部书的写作,实际上他们在几年前就开始收集资料了。
  林徽因的肺病越来越严重,经常大口大口地咳血,梁思成的身体也垮了下来。他的脊椎病重新复发,写作的时候,身体支撑不住头的重量,只好找一只玻璃瓶垫住下巴。
  林徽因承担了《中国建筑史》全部书稿的校阅和补充工作,并执笔写了书中的第七章,五代、宋、辽、金部分。这一章是全书的主干,共有七节,分别为:五代汴梁之建设;北宋之宫殿苑囿寺观都市;辽之都市及宫殿;金之都市宫殿佛寺;南宋之临安;五代、宋、辽、金之实物;宋、辽、金建筑特征之分析。
  在这一章中,她介绍了宋、辽、金时代,中国宫室建筑的特点和制式,以及宗教建筑艺术,中国塔的建筑风格,辽、金桥梁建设,乃至城市布局和民居考证。
  大量资料来源,是他们数年来考察中国建筑获得的第一手材料。仅是中国的塔,她就列举了苏州虎丘塔、应县木塔、灵岩寺辟支塔、开封祐国寺铁色琉璃塔、涿县北塔及南塔、泰宁寺舍利塔、临济寺青塔、白马寺塔、广惠寺华塔、晋江双石塔、玉泉寺铁塔等数百种。细心地研究了它们各自的建筑风格、特点宗教意义,成为集中国塔之大成的第一部专著。
  另外,林徽因还以详实的资料,分析了中国佛教殿宇的建筑艺术,对正定县文庙大成殿、山西榆次永寿寺雨华宫、辽宁义县大奉国寺大殿、山西五台佛光寺文殊殿、正定龙兴寺摩尼殿和转轮藏殿、宝坻广济寺三大士殿、山西大同华严寺薄伽教藏及海会殿、善化寺大雄宝殿、河北易县开元寺毗卢、观音、药师三殿、少林寺初祖庵大殿、山西应县净土寺大雄宝殿、河南济源奉仙观殿、江苏吴县玄妙观三清殿等殿宇的建成年代、廊柱风格、斗拱结构、转角铺作诸方面进行了论证与分析。这些都是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
  工作着是美丽的。林徽因、梁思成在写作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慰,倾注在创作中的时候,便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他们梦想着等战争结束了,他们的身体好起来,能再去全国各地考察。梁思成说,他做梦也想去一次敦煌,如果上帝给他以健康,他就是一步一磕头,也要磕到敦煌去。
  林徽因说,她最向往的是对江南民居的考察,在南方呆这么多年,没有来得及实地考察真是太遗憾了。
  在他们的书稿即将完成的时候,费正清、陶孟和从嘉陵江搭乘小火轮溯江而上,整整四天旅程,11月14日来到李庄镇。费正清是专程来探望这对老朋友的。他们自1935年圣诞节分手以来,直到1942年9月26日在陪都重庆与梁思成相逢,差不多七年时间没有见过一次面。那次相逢,他们激动地握着手达五分钟之久。
  他们一进门,费正清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几乎是原始人类穴居状态的生存条件下,这两位中国第一流的学者,虽然成了半残废,却仍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全身心地投人工作之中。在他们的病榻周围,是堆积如山的资料和文稿。
  费正清望着林徽因,心情十分激动。几年不见,竟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
  费正清终于忍不住说:“我很赞赏你们的爱国热情,可在这样的地方做学问,也确实太难了,你们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要是美国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改善自己的生态条件,而绝不是工作。西部淘金者们,面对着金子的诱惑,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设法使自己有舞厅和咖啡馆”
  陶孟和说:“还是去兰州吧,我的夫人也在那里,西北地区干爽的空气有助于治好你的病。先把病治好了,再去写你们的书”
  费正清也建议林徽因去美国治病,他可以提供经济上的帮助。
  林徽因说:“你们住上几天,也许会有另一种看法。”
  后来,费正清在他的《费正清对华回忆录》一书中,满怀深情地谈到当年去李庄访问徽因和思成的情景。
  梁家的生活仍像过去一样始终充满着错综复杂的情况,如今生活水准下降,使原来错综复杂的关系显得基本和单纯了。首先是佣人问题。由于工资太贵,大部分佣人都只得辞退,只留下一名女仆,虽然行动迟钝,但性情温和,品行端正,为不使她伤心而留了下来。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