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

第44章


“错倒不错。只是有些说不出口。”
“什么说不出口。我不偷不抢,凭本事赚钱。”
“本事?”缇萦故意刺他一句,“给人上烂药的本事!”
“即令如此,也算不了一回事。”
这话使缇萦大为生气,觉得他甘趋下流,丧尽廉耻,便愤愤地指责:“你一点都没有把爹爹的教训摆在心里!”
“谁说?师父的教训,有用的我都记着。不过我可不像他那样老老实实,自己吃亏。师父的一场祸,不也是明摆着的教训吗?”
这下缇萦不响了。心里承认他的话,说得有些道理。
“可还有话说,没有话,我要走了!”
“你别老问我有没有话!也要问问你自己,该当有些话告诉人家。”
朱文拍一拍腹部答道:“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但也要有工夫才行啊!”
看到这样的表示,缇萦满怀的幽怨,顿时消失了大半,挥一挥手说:“那你就去找车吧!”
等朱文刚一走,四个姊姊连卫媪,一下子都涌到厨下来了。这去来的痕迹太明显,不能不使缇萦敏感地想到,她们刚才是故意回避,好容她与朱文私下相会。看来是好意,其实多余,她跟朱文并没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密语——可是她们决不会了解这一点,心里一定在胡乱猜测。特别是四姊,老是用窥伺的眼光看人,而且面有忧色,倒像是自己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害她担心似的。想到这里,十分懊恼。
然而她的郁闷既未如何现于形色,她们也无论如何不会猜到她的心事。只纷纷动手,把现成可吃的食物,搬到堂屋,胡乱饱餐了一顿。
一面进食,一面谈论着朱文。缇萦却不开口,静静地听着——当她一个人在厨下时,朱文已经把他此行的经过,有所陈述。从她们此时的谈论中,缇萦才知道朱文的朋友,名叫孔石风,是一个达官的独子,竟成为好与市井交往的游侠儿。他是朱文的好朋友,仓公遇祸,是他从延尉衙门得到信息,转告朱文的,而且陪朱文来赴师父之难,也出于他的自告奋勇。
听说这段曲折的经过,缇萦忽生感慨微喟着说:“世间的事可真难料。看来是祸竟是福!”
“这话怎么说?”二姊问她。
“想不到爹爹当初把他撵走,竟是做对了。否则不会有今天。”
她的话在四个姊姊听来,都觉得费解。卫媪是懂的,看到她们困惑的神色,她便作了进一步的解释。
“阿萦的意思是,阿文如非被撵了出门,不会去闯天下;不去闯,便不会结识那姓孔的,今天也就得不到那些方便了!”卫媪说到这里,转脸看着缇萦又说:“你可是这意思?”
“正是。我有这么一种感觉,爹爹的受难吃苦,到了今天上午,至矣尽矣。在换车的那一刻,就是剥复的转机,往后的运气,会一步比一步好,到头来遇难成祥,什么事也没有。”
缇萦说这话是仰脸看着空中,双手交捧在胸前,口角隐隐含着笑意。长长的睫毛覆盖下的一双眸子,闪耀着神秘而兴奋的光辉,加上她不徐不疾,清朗圆润的声音,使得四个姊姊都受了极大的鼓舞。同时都在她的话外,想到了更深的一层意思——朱文的出现,扭转了恶劣的局势。不想逐出门墙的顽徒,竟成可解患难的福星,但如无当日的收养,又何有今日的报恩?说来还是父亲自己种下的福田。
于是,大姊纠正了缇萦的说法:“五妹你的话错了。当初爹爹收容阿文,是做对了。”
“可见得做人要厚道。”卫媪很快地这样接了一句。
大家都点头。在片刻的沉默后,四姊突然问道:“五妹,阿文这一趟来,你事先知道么?”
这一问,异常突兀,而所有的目光却都集中在缇萦脸上,要看她如何表示。这对缇萦是个非常不公平的待遇——极易回答的一句话,因为是在这样一种考验的监视之下,使得她胀红了脸,讷讷然无法出口。
卫媪为缇萦不平,而且也觉得四姊今天的态度,大失分寸,所以微带呵斥地对她说道:“你不该问这话!我懂你的意思,你信不过阿文,难道还信不过阿萦吗?”
为她说中了心病的四姊,惶恐而又困窘,连声地否认:“阿媪,你会错了我的意思!”
四姊是什么意思呢?缇萦这样自问着,立刻把这一早晨四姊所表现的特异的感受,都浮现在脑际中,顿时恍然大悟,四姊是疑惑着自己与阿文做下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了!这一了解,使她又羞又气,而更多的是伤心。伤心于对她误解的不是别人,竟是年龄相仿的嫡亲姊。
尽管她在这数月中,由于一连串的风波,已磨练得相当老练。但在这样的局面之下,竟还无法保持从容镇静,眼圈一红,把头一低,迅即站起身来,踩着细碎的步子,向外走去。三姊正坐在近门处,一把未拉住她,还待起身拦截,让大姊使一个眼色阻止住了。
彼此的脸色都不好看,特别是四姊,端然默坐,像罪犯等待审判似的,不安和委屈交错,想说话似又不敢,反倒惹人同情。
于是比较起来最沉着的二姊开口了。
“我想,”她低声说道:“趁这一会工夫,我们倒不妨谈一谈阿萦和阿文的事!”
这是个极其重要而切合实际的提议,而且因为像这样的提议,是家庭间最有趣的话题。所以二姊的话一出口,大家都是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显得精神抖擞的样子。
婚姻大事,依礼要由父母作主。父亲不在,当仁不让由大姊首先表示意见。所以连卫媪在内,都用敦促的眼光看着她。但是,她却认为卫媪的看法,最应该重视。
“阿媪!”大姊问她,“只有你最了解爹爹的意思,我们要先听听你的。”
“莫问爹爹的意思。”三姊抢着开口,“一问爹爹的意思,这件事就谈不下去了。”
这是切中要害的实话。大家心里都明白,谈缇萦的事脱不开朱文,而朱文是为父亲所深恶痛绝的人——至少在今天以前是如此。而此后父亲对他的印象会不会改变?在此刻来说,也是言之尚早,不如撇开不谈。
“对!”大姊改正了她自己的话,“阿媪,你只说你的想法好了。”
“我对阿萦的想法,跟对你们的一样,巴不得她嫁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卫媪慢条斯理地答道,“不过,怎么样才叫称心如意,旁人的看法,与她本人的看法或者不一样。”
“她本人呢?阿媪,”大姊放低声音道:“可曾跟你透露过什么意思?”
“这还用问吗?”三姊又这样插进来说了一句。
“她虽没有透露,心里的意思当然很容易明白。不过——”卫媪又用警告的语气说:“她跟我说过,她一辈子不嫁,在家伺奉爹爹。”
“这怕是随口说说的吧?”二姊不信似的问。
“也不见得。阿萦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
“这一说,我们倒不可操之过急。”大姊环视一周,提出征询,“你们看,阿文怎么样?”
这本来就是句不容易回答的话,加以她那郑重其事的态度,使人越发觉得一言可否,出入甚大,不敢轻易评断。以致于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个个欲言又止。
一向心思最快的三姊,想得了一个解决难题的好办法,她反问道:“大姊,照你看呢?”
“我嘛?”大姊很谨慎地说:“离家最早,对阿文的情形,了解得最少。不过,我看他,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
这有今天现成的事例摆着,朱文既不负师门,自然也不会对缇萦负心,照此推理,三姊便大胆说了一句:“我愿意有阿文这么一个妹夫。”
“如果说,阿文这趟对爹爹的事,尽心尽力,那么,我也赞成。”所赞成的是什么?四姊没有明说,但语意显然。
于是,二姊也点点头,并且向三个姊妹都看了一眼,表示她们的全部见解,她都同意。
从这个表示中,四姊妹便都意识到一定是有人说错了话。
果然,卫媪甚不以四姊妹的想法为然,“你们不要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她说,“倘或如此,很好的一头姻缘,就会弄成谁也转不了圜的僵局。”
朱文的报恩与缇萦婚姻是两件事。若以许配缇萦作为朱文赴难师门的酬庸,那不但埋没了朱文的本心,也是对缇萦的屈辱。这就是不可“混为一谈”的缘故。
原是极明白的一番道理,只须卫媪略提一提,大家便都恍然了。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隐隐然有此想法,但唯有四姊是公然出了口的。所以卫媪的话,好像成了对她一个人的指责。四姊只是苦笑,自觉动辄得咎的她,什么意见都不肯表示了。
“我们不谈吧!”三姊摇摇手说,“阿萦的脾气,有时极孤傲。倘或听到了这些风声,她一定会避嫌疑,远远地躲着阿文,这一路上不方便不说,只怕还耽误了爹爹的大事!”
这几句话,说得一座动容,于是,大姊断然决然作了一个结束讨论的手势,又说。“反正大家的意思,阿媪都已知道了,这件大事,就托付给阿媪吧!路上得便,回明了爹爹,让他们早早定局。”
这算是一场无结果的会谈中,勉强得到的一个结论。卫媪虽未说话,但从她肃然凝想的脸色中,可以知道她是很郑重地接受了这个付托。
“时候不早了。”大姊看一看屋外阳光,微显焦躁地说:“阿文怎的还不回来?”
“长行的车子,原是要早几天预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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