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

第50章


“鬼聪明!”缇萦不屑地说。
“做人也要有些鬼聪明才好。像你爹爹太老实、太耿直,无非自己吃亏。”
“你总是帮他的。”
“我没有帮你么?说话好没有良心!”缇萦笑一笑,不作声了。
“阿萦!”卫媪忽然问道:“我倒要问你句话,你心里到底对阿文如何呢?”
“不知道,不知道!”缇萦一听见这话就急了,想都不想,先乱以他语,然后一跃而起,吹灭了灯,单手抽开衣带,卸去外衣,摸索着睡下。
“也好,睡吧!”卫媪自语似的说,“有人睡不着,可别吵醒我,跟我说话。”
缇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是夜深人倦,不想再与卫媪戏谑斗口,定下心来,期望着有酣畅的一觉。无奈月色如银,总觉得不忍合眠。
静静地浴在一片清辉之中,别有一番怡然的情趣,抚摸着扎了素纱的左手,她又想起了朱文,由朱文想到卫媪再把这一整天的经历回忆了一遍。断续的、零乱的,都是与自己有关的,一个关注的凝视,一声亲切的呼唤,此时想起,无不耐于咀嚼,终于她自己发现,一行之人,她是个中心。在卫媪和朱文的心目中,她就是个“翁主”,想什么总可以得到什么——如果得不到,那是真的得不到。朱文的花样再多,也不能说要个月亮,就能上天摘了下来。
这样想着,她的内心觉得十分安稳满足,带着一朵不自知的笑容,飞向仙山以外的梦乡。
一觉醒来,竟不辨身在何处?听得隐隐马嘶,才想起是在望山亭。随即看到窗户缝隙中漏进来的阳光,时候真不早!赶紧翻身一摸,哪里有人?
缇萦大惊,高声一喊:“阿媪!”
竟连回音都没有,这可把她吓得心慌意乱,不知出了什么事?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一推窗户,艳阳逼人。她闭一闭眼再睁开来,恰好看到朱文——他正带着一团笑意在伺应她的眼波。
“阿媪呢?”
“在那里。”朱文手向公厨一指。
“怎么这么迟了!”她看一看日影,随又问道:“如何又停留一天?”
“谁说?师父早就走了。”
“走了?”听他的话,缇萦急得要哭:“怎么回事嘛?我连影儿都摸不着,好像在梦头里。”
“对了,就因为你在梦头里。”
“这时谁跟你开玩笑?快说嘛?”
“别急!我不跟你开玩笑。”朱文停了一下问道:“可以让我到屋子里来吗?”
“等一等。”缇萦把凌乱的衾枕收拾整齐,置放一边,才开门放朱文进来。
“师父一早就走了。不过你放心,今天你一定可以去见他老人家。”
“在哪里?”
“四十里外的月望亭。”
听他这一说,缇萦才定了心。然而她不解的是:“为何不一起走呢?”
“是为你——”
朱文说了缘故,卫媪黎明起身,看她睡得正酣,想起连日的辛苦,实在不忍唤醒她,于是关了窗户,去打听发车的时刻。与朱文一谈,知道官差今天只走四十里,算来不过半天的路程,既如此,随后动身也还赶得上,不如就让缇萦多睡一会了。
可不是因为她“在梦里头”的缘故?缇萦这才明白他的话,确非玩笑。于是莞然笑道:“谁知道其中有许多周折?”
“但也不宜太迟。你快收拾吧,吃了东西,早早动身,我去看车去。”
说完,他就走了。缇萦不敢怠慢,草草盥洗,匆匆进食。依旧是朱文来帮着装载好了行李,往西赶了下去。
一路急驰,不过正午刚过,就已走了一半路程。整个下午,再走二十里路,时间绰绰有余,因此打尖歇息,相当从容。
朝食太迟,此时都还不甚饥饿。缇萦觉得最需要的是好好洗个澡——驰道上黄尘蔽天,天气又热,汗水沾上尘土,自觉狼狈不堪。好在中午的旅舍,多的是空屋,尽不妨由她汲了水,关起门来,大洗大抹。
这给了卫媪一个好机会,她早就想跟朱文作一番密谈;趁缇萦不在眼前,还等什么?于是顾不得休息,招一招手把正帮着御者在喂料溜马的朱文,找了过来,低声说道:“我跟你谈谈你师父的事。”
“对了,我也有许多话跟阿媪说。”
彼此都觉得有此需要,但也同样的彼此都不知从何说起?要说的、要问的太多了。而此时此地,却又无法从长计议,只能拣要紧的,略略交换意见。
一团纷乱,终于是卫媪捉到了一个头绪:“那孔石风,到底是怎么一个人?他说‘前途略有安排’,是安排了些什么?”
这一来,朱文便能作有条理的叙述了。他告诉卫媪,孔石风的父亲是位达官,兄弟四个,只有行二的孔石风,喜欢结交游侠。因为家教极严,不见容于老父,被逐出庭门。但他极得母亲宠爱,而母亲手中私蓄甚富,有所需索,无不如愿,所以孔石风在市井心目中,依然是贵官公子。廷尉衙门的狱吏,与孔石风亦有结交。这一次朱文在长安得到师父被祸的消息,首先就找他去商议。游侠一向急人之急,视他人的危难与身受无异,所以孔石风自告奋勇,陪朱文东来,他与艾全最熟,无事不可商量,但其余的三个,不过点头之交,全靠艾全拉拢。
“事情不能顺手,就在这里。”朱文接下来又说,“他们六个人分做三番,如果是艾全的班头,什么事都方便;否则,就有些说不上话了。所以要慢慢儿来。”
“你是说,慢慢儿跟他们拉交情?”
“对了,正是这话。孔石风所说的‘略有安排’,也就是指的这个。由此西去长安,一路上都有些好朋友。他先走一步,就是去找那些好朋友帮忙。”
“如何帮法?”
朱文笑笑。停了一下才说:“无非让他们高兴——爱喝酒的,陪他喝酒;爱——”他又笑一笑,不说下去了。
卫媪自然明白,不外酒色二字,亦不必再问。于是她也把曾向狱吏行贿被拒,以及二姊夫有珍宝相赠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那好!”朱文极欣慰地说,“愁的是到了长安还不知道怎么办?既然准备了打点的东西,不比空手说的白话,全看人的高兴。这一下,师父定可安然无事。”
“这六位,可要点缀点缀。”
朱文凝神想了一会,断然决然地说:“不必!钱花在他们身上,并无多大用处。”停一停,他又说。“我有个办法,要叫他们自己佩服师父,领师父的情!”
卫媪看他神情诡秘,便笑着骂道:“你又出什么鬼花样?先说给我听听,看看可使得?”
朱文很谨慎地看清了四周无人注意,才凑到卫媪耳边,把他的办法,低声说了一遍,说完,他又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是这些鬼花样!”卫媪虽是斥责的口吻,却并未表示反对,只略带不放心地叮嘱:“可不要弄巧成拙噢!”
“怎么会?连这点事我都办不了,还能在外面混吗?”
“对了!”卫媪脸色一沉,“你这半年,到底在混些什么?李舒是个无赖,你也跟他在一起干那些盗古墓、铸私钱,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李舒不是坏人!阿媪,你对他有偏见。”
卫媪不愿与他为李舒而有所争辩,摆一摆手说:“好了,只说你自己!”
朱文略作沉吟,稍有牵强的笑容:“这话说来很长。我没有盗墓,也没有铸私钱。当然,这些事都也见过,只没有我的份儿。”
“那么你干什么呢?”
“做买卖——自然是容易赚钱的买卖。说老实话,联络官吏,贩些私货。”
“嗯。还有呢?”
“还有就是行侠仗义,帮人脱去灾祸。”
“哼,你打量我不懂吗?”卫媪冷笑一声,诈他一句:“说什么‘帮人脱去灾祸’?必是藏匿亡命,你可知道那是犯法的?”
朱文默然,卫媪的猜测,恰好道着真相,朱文这半年奔走各地,正就是在为那些触犯律法的亡命之徒,做掩护脱逃的工作。不过,那不是为了财物受雇于人,出于义气,也基于良知,在他看,他所加以援手的那些人,正如他师父那样,都是不应该被捕入狱的。
看他毫无愧悔之情,卫媪动了气了,放下脸来警告他说:“我不想来管你,我也管不住你。我是为另一个人着想!你如甘趋下流不肯回头学好。哼,你就趁早收起你心里的那个妄想吧!”
这话叫朱文震动了,喜到极处。那“另一个人”当然指的是缇萦。原来卫媪心中雪亮,早已看出了他心中最大的希望,并且已有成全他的打算——以卫媪在师父家的地位,特别是此刻俨然成为一家之主的时候,一言九鼎,极具权威。然而她偏偏有此成见,把行侠仗义,看成作奸犯科,这可是个极大的麻烦!
想一想,且先讨得卫媪的欢心,总是不错的。于是涎脸笑道:“阿媪,你老人家是最疼我的!什么事我都不瞒你。你老人家见多识广,也瞒不住你。是不是?”
“少跟我说这些废话!”卫媪若有憾地骂着,“你只说,你改不改?”
朱文想一想,不忍也不敢欺骗她,闪避着笑道:“你老人家要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说假话,只有一句,说真话,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也说不完。”
“好吧!”卫媪点点头,“我一时也不逼你。你好好想定了,再跟我说!”
朱文想不到卫媪起先逼得那么紧,到头来还是雷声大,雨点小,在如释重负之余,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卫媪一番鞭策的苦心。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