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

第69章


相见欢然,叙过契阔,孔石风率直要求,让朱文去见他师父,并且能够说几句纯粹属于个人的“私活”。
艾全回答得非常痛快:“那要到我值班的时候,在我的班上,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他的班是在晚食以后。到了时候,孔石风陪着朱文,携酒相访。艾全放了朱文进去,留下孔石风一起饮酒闲谈。
照例地,淳于意是单住一个关防严密的院落;这夜月色溶溶,师徒俩就在月下相见。朱文发现师父倒是丰腴了些,但眉宇之间特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抑郁和恐惧。这是不难了解的,因为艾全他们一路另眼相看,饮食起居,照料相当周到,所以养得胖了些;而那份抑郁和恐惧,则无疑是卫媪替他带来的。
“想不到出了这么个大乱子!卫媪几乎死在洛阳。”
“我早已知道了,可是肝厥?”,“咦?”淳于意大为奇怪,“你哪里来的消息?”
“原来是孔石风暗中派了人在照应,得知其事,特意送了信来。这说来话长,等有空再禀告师父;卫媪到底如何了?我专诚在这里等师父见了面,好定行止。”
于是淳于意把卫媪如何因为跌了一跤,骤发肝厥;当时经杨宽特许,放了他出来替卫媪急救,一条命是暂且保住了,但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睡在洛阳东明亭中,由缇萦和燕支在照料。
“缇萦照料得了么?”
“正是这话,所以我着急得很。唉!如此不幸,我真不知如何说起了!”
淳于意喟然长叹,仰脸上望,不断顿足;欲叩苍天,苍天无语,那一腔悲愤,让朱文看在眼里,恨不得能由自己来替代。
“师父!”朱文在一种渴求摆脱羁累的冲动之下,把原先想好的,宛转徐诉的语句,一齐抛却,开门见山地谈到来意:“我跟石风,已为你老人家想了一个万全之计,两三天以后,师父,你就可以不再受苦了!”
接下来,朱文把他的计划,低语密陈。淳于意始而惊愕,继而疑问,终于沉默——显然的,他也动心了。
所以动心的唯一原因,只是为了缇萦;卫媪朝不保夕,即或能带病延年,也不再能照料缇萦。为了爱女,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拚将一生辛苦,廿年绝学换得个逋客的身分,也就认命了!
但事如不成呢?那后果就坏得不可想象!
于是他问:“你且先说,见着了君侯没有?”
“未曾见着,派了陶侍医代见。”朱文略一思考,为了促成师父的决心,不妨实说:“君侯送给了我八十两银子,一匹好马,答应替师父帮忙;但是说到官司,无能为力。”
这话大出淳于意的意料,眼睁睁只是发愣。
“此外,我也想了个办法,虽有希望,但无绝对把握,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最后的计策。”
“是的,最后之计!”淳于意点点头,“非到最后,不宜此计。”
“现在就是最后了。师父,请早作裁夺。”
淳于意不答,只是负着手在院子中蹀踱,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仰天长吁,好难委决!
“不行!”淳于意终于断然决然地吐出来这两个字,并且以更重的声音,重复了一次:“不行!”
在寂静的庭院中,这短短的语句,像个砖头砸在朱文的头上。这应该不算意外,朱文早就跟孔石风说过,此事一告诉师父、必成泡影!但眼见泡影的消失,他仍不能不感到打击。为何事事是如此固执呢?由爱生怨,由怨生恨,朱文连话都懒得说了。
“阿文!”淳于意第一次以歉疚的态度跟他说话:“此事在可否之间,只有一线之差。我是怕将来案子发作,罪上加罪,叫你们更难为怀。”
案子如何会发作?这是淳于意经过深远考虑才能推断出来的情况;不论何处,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必有病人,而他,不会眼见有病痛而无动于衷,更不能见死不救,所以久而久之,仍旧不得不行医济世,同时以他的医道,也一定很容易地为人识破底蕴,然则所谋“隐姓埋名”根本是做不到的事。
“而且,我也还有点远大的看法和想法,”淳于意仰望着皎然的月亮,脸上恢复了沉静和自信,“我的医名是必传的;今日遭屈,千秋万世必有人为我洗刷。一旦逃亡,则无罪亦为有罪,其身虽存,其名已灭——当然,这是我为自己打算。阿文,你要原谅我!”
“师父,你怎说这话?”朱文惶恐地不敢接受师父的致歉,“我也只是尽我的心。”
“好!好!我知道你的心了。”淳于意想了一下,又说:“事到如今,我完全听天由命。你不必再管我,明天一早赶紧动身到洛阳,你就在那里照料卫媪。她的病还会有变化,切记‘安静’二字,一个月以后,可以移动,把她送回阳虚。那时我的官司如尚未定夺,你再到京城里来看看。”
他话是这样说,朱文却另有打算,只唯唯地应着;同时告诉师父,在京城里的一切,都托孔石风照料,倘有什么消息,孔石风一定会托艾全来通知联络。又劝师父宽从应变。淳于意频频点头答应。
于是就在月下暂且拜别,等朱文回到艾全守夜的那间屋里,向孔石风说道:“明天一早,我就要赶回洛阳。”
从这句话中,孔石风就知道淳于意的意思了,十分沉着地一点头说:“也好。你在洛阳要朋友吗?”
“当然要。”朱文说:“我要一个能容卫媪安心养病的地方,好让我脱身赶来。”
孔石风考虑了一会,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玉块,递给朱文:“你到洛阳万岁街万岁亭紧对面,访一位姓秦的老者,拿这块玉块给他看,他会帮你的忙。”
“多谢!顺利的话,十天以后在长安见。”
接着,朱文又向艾全致意,一方面感谢他这一路上对师父的照应;另一方面又托他在狱中费心。艾全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第二天鸡鸣时分,朱文就骑了那匹黑马,出关到新安打尖、傍晚时分到了洛阳,径投东明亭,问明了卫媪的住处,在最后一所小院落,顾不得卸鞍便提了行囊匆匆赶去。
一进院门就遇见缇萦,四目相视,彼此都陡然一惊。缇萦所惊的是,做梦也未曾想到朱文会寻下来;而朱文则惊于不过半个多月未见,缇萦竟似换了个人,双眼失神,形容憔悴,平日最爱清洁的习惯,也不知哪里去了?只见她首如飞蓬,一套衫裙似乎穿上身就未曾脱下来洗涤过,真个不堪之至。
不必看到病榻上的卫媪,只见了她这副形象,朱文便已心酸。缇萦则不仅心酸,说得一声:“阿文,我好凄凉!”眼泪随即像决了河似的泛滥了。
朱文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拿着系在腰间的一块大手巾,递到她手里,说了句:“这不是哭的时候!让我先去看看阿媪——我在桃林见着了师父,阿媪的病我已经知道了。”
缇萦一面拭泪一面点头,有许多话要问,却不知先问哪一句的好;只带着朱文往台阶上走去,一打开门帘,里面的燕支急忙摇手,蹑手蹑脚迎了上来,低声说道:“刚睡觉!”
朱文望着躺在卧席上的卫媪,薄衾里裹着一把瘦骨,一头稀疏凌乱的白发下面,半边脸往上斜吊着,口眼都无法紧闭;眼下仍然微微抽搐——师父的诊断极准确,卫媪的疾病未脱险境,随时会发生变化。
于是朱文退了出来,先问得病的经过和这几天的情形;缇萦受了这一番打击,以及由于连日衣不解带的守视,神昏思乱,幸好还有燕支,能够从头到尾,说个大概。
等她说完,缇萦又断断续续地作了补充。身在客边,一无依靠,又着急卫媪的病,又惦念着老父的官司,说到伤心处,痛哭失声,愿求一死,来承当家门的种种不幸。
“你别这样!”燕支劝慰她说:“朱公子来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越是这样说,缇萦越哭得利害;伤心和委屈,唯有在朱文面前,才能痛痛快快地尽情一泻。
好不容易等她哭停了,朱文把路上早已盘算了多少遍的话说了出来:“我两面只能顾一面。把阿媪安顿好了,我马上还得赶到京里去。你们俩快快收拾,明天就搬。”
“搬到何处?”燕支问说。
“此刻还不知道,明天一早去找了朋友再说。”
“搬好以后呢?”缇萦怯怯地问道:“阿媪的病怎么办?”
“师父告诉我了,静一个月,略可行动了,回阳虚去。阿媪的病我也许治不好;不过让她拖些日子的本事我还有,等明天搬走,我会告诉你们如何照料看护,安心在这里等我,只要师父的大事安排好了,我立刻就赶回来。”
“我呢?”缇萦又问。
“你?你当然也留在这里!”
缇萦不响,低下头去,又是眼泪纷纷。
燕支知道她这些眼泪从何而来。什么叫患难相扶,什么叫知恩报德?不正就是这些地方要挺身自任吗?于是她庄容说道:“朱公子,我有个计较,不知可用否?明日迁移以后,朱公子尽管伴了缇姑到长安去;阿媪的病,由我来看护。请两位放心,我必尽心照料,专等你们办妥了大事来接我的班。”
这话对朱文来说,是在意料之中,而缇萦却大感意外,喜不自胜,顿时破涕为笑,亲热地喊了声。“燕支姊姊!”随即盈盈下拜:“你这一诺,重如泰山,我感激你一辈子。”
燕支慌忙避席,不敢受礼:“不敢当,不敢当!缇姑千万休如此说。朱公子的大德,我终生莫忘;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应该容我稍表寸心,我反倒要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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