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你还在吗

惜佳眼里的张恒礼


再醒来时,光线从窗帘缝里透进来,天已经亮了。翻身看张恒礼,他半睁着眼睛看着我,眼神空洞又悲楚。其他所有的床都空了。张衣也不见了。我看看时间,早上八点半。她应该是出去买早餐了。
    我穿上棉衣,坐到他床边去。
    “睡饱了?”我问他。
    他疲惫地张嘴说:“没有。”
    “被人吵醒的?”
    “我妈的眼泪,把我砸醒了。”
    “是吗?”
    “她真能哭啊!”
    “也不看她是谁的妈!”
    “哎……”
    他很虚弱,太需要人照顾和鼓励,我想现在我们能给与他的信心,他大概都不会拒绝吧?就算能吸收的再少。
    我拿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脸,手触碰到他的下巴,有胡渣的触感。我心里一直认为的男孩,早已经是男人了。
    我整理着自己想说的话,他却先说了:“我给你说个笑话吧?”
    “恩。”
    “下雨了,大家去上学,小红打了伞,小绿穿了雨衣,小紫坐了车,,可是大家的裤脚都打湿了,只有小蓝一点都没湿,为什么?”
    “哈哈哈哈,真好笑!”我心不在焉地假笑。
    “你怎么笑了?”
    “你不是说笑话吗?”
    “因为小蓝逃学了,根本没去学校,哈哈哈哈哈,好笑吗?”他虚弱的笑声飘在病房里,特别空荡。
    “好笑。”我说。
    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不好笑,易续那儿还没有好消息吧?我上次醒来就想给你讲个笑话逗逗你,可是还没想起哪个笑话好笑,又睡过去了,现在……现在还是没想起好笑的。”
    “很好笑。”
    “你别安慰我,我连自己都逗不了,还想逗你!我就跟我妈一样……”
    “张恒礼。”我帮他压压他脚边的被子,怕有风灌进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相信你的心理素质一定比你妈的强,强十倍百倍都不止,得一千倍!”
    他呼出一口粗气,闭上眼摇了摇头,说:“你还不了解我?”
    “我了解啊!”我说。
    “了解你还说那种胡话。我跟你说过,不对,是跟张衣,不对,是跟你,哎,反正,我遗传了我妈挺多的缺点。”他说着泄气话。
    “我不了解你妈,我就了解你!”
    “我怕。”他说。
    “怕鬼?”我问他:“你还信这世上有鬼?”
    “我不信鬼了,我信命。我以为谈那么多恋爱,喜欢那么多女孩,生命会显得更长一些,没想到这么短啊!”
    我看着他半张着却透露着绝望的双眼:“我不喜欢你这样打花脸照镜子,自己吓自己。生命和命运是两回事,命运会让你倒一些霉,可是你的生命会很长!你说你信命,是指的命运吧?你可以信‘命’的存在,但不能服从它,更不要惧怕它!命要我们往东我们偏往西,命要我们向南我们偏向北。命要给我们使绊子,我们偏站得稳稳当当的!我们不信牛鬼蛇神不认命,就靠意志、靠坚持、靠自己!有多少难关,我们都能闯得过!”
    “我行吗?”他睁开眼睛问我,眼神里充满着期盼。
    “当然行啊!”我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微烧,“张恒礼,等你好了,易续出来了,咱们把长沙城角角落落都走一遍。我们去银盆岭冬瓜山,去老梅园带点醉,去潮宗街教堂爱晚亭,去橘子洲看烟花、去广电中心看明星,还去白沙井打泉水,你那次说的地方,我们都去,还要去更多我们没去过的地方,还是让易续带着我们,大街小巷地串,看新鲜听旧闻。张恒礼,你、我、易续、张衣,我们四个人,只有你的祖祖辈辈都在长沙,是地地道道的长沙孩子。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去太平街,易续说那是两千多年的老街。张恒礼,你的家乡、你的城市、你的长沙,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它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经历三千年、历史城址不变的城市!你的骨子里,一定有跟这座城市一样的坚韧基因。”
    “你在表扬长沙啊?对长沙的第一印象那么不好,又不承认自己是长沙人,你在表扬长沙啊?”
    “我骗你的!我对长沙的第一印象可好了,路都是水泥的,在外面走一天鞋也不脏,楼那么高,我们家来长沙前看过的最高楼才三层呢!好多商店很晚很晚都不关门,爸爸再晚回家都能带好吃的回来,一天一变,一百天能不重样!要是去机场附近,一架两架三架能看到好多飞机在天上飞,比电视里看到的还大,还多!长沙人说话声音还大,男人、女人、小孩,每一分每一秒都能那样生机勃勃。幸运信的事,我跟你撒谎了,那不是我对长沙的第一印象,它不足以毁坏这个城市给我的好感。你看到的被眼泪打湿的那封,是我们家第三次收到幸运信。我爸收到第一封,冷笑一声撕了。很快我妈又收到第二封,冷笑两声撕了。两个多星期后,我收到第三封,我还以为我们家会冷笑三声然后撕掉呢,我妈却逼着我抄!好多字我连认都不认识。我那个哭啊,闹啊,还是抵不过我娘亲和她甩来甩去又没打到我身上的那根藤条。我一笔一划地抄,抄着抄着睡着了,半路醒来的时候,看到我妈捏着我的手,在雪白的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幸运信没有改变长沙在我眼里的模样,只是让我看清了妈妈的样子,看清了不管她对我凶不凶,不管她手上是不是拿着藤条,不管是在家乡还是在长沙,她爱我的样子……张恒礼,就算是为了妈妈吧,为了妈妈,为了生性脆弱、不能让她变得更脆弱的妈妈,你的意志得像长沙城一样,坚定,抗压!”
    他半睁的眼睛里闪烁出希望之光:“我也能坚定,能抗压?”
    我伸手把被子往上拉,让他的脖子多那么几厘米也埋到被子里。他白白的脸露出来,像个蚕宝宝。
    “能,你想想张衣,你看她多能耐,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小无猜,你差不到哪儿去?”
    “两小无猜?她那些不带问号的问句,我从小猜到大好吗?两小全靠猜!”
    我想了想,说:“张恒礼呀是条虫。”
    “靠。”他骂了一句,声音小得我是半猜出来的:“你不会又要作诗吧?”
    “别‘又’啊,上一次都是五年多以前的事了!认真想想,不是开玩笑,我这辈子,两次作诗都是给你听的!上次易续都是沾你的光!”
    他的眉头微微舒展开,说了一句话,我实在没听清。
    我弯腰凑近些:“你说什么?”
    “先说名字。”他说。
    “名字啊?名字就是……《惜佳眼里的张恒礼》!”
    “没进步!”他的嘴里轻轻喃喃着,鼻子和眼睛都有点发红。
    我伸出食指轻轻刮一下他的脑门,表示抗议,说:“张恒礼呀是条虫,生龙活虎闹哄哄;张恒礼呀是头猪,非常时候顶梁柱;张恒礼呀是孬种,面慈心善情意重。”
    他再次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坚决又缓慢。
    “你就是不承认,你就是到德国学中文去了。”
    “我听懂了,你这是拐着弯表扬我,《惜佳眼里的张恒礼》比《易续眼中的惜佳》好,对吗?”
    他动着嘴唇:“是张恒礼比惜佳好。”
    “是啊!”我说,“还有最后一句呢!”
    他安静地等着我。我把身子俯得更低,双手用力,透过厚厚的被子抓住他的肩,想要传递给他最大的能量,我说:“张恒礼呀要加油,家人朋友同守候!”
    他嘴角微笑着,一行泪从眼角奔到枕头里面去。
    半晌,他睁开眼睛:“惜佳。”
    我帮他擦去泪痕:“嗯?”
    “说真的,如果我不在了……”
    “我不会跟你走的。”
    他笑:“叶惜佳就是个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死死死,我他妈现在最受不了你说这个字!
    “死你妈!”
    张恒礼的目光突然飘向我的对面,他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她不是那意思。”张恒礼连忙帮我解释,这一着急,居然有力气用正常音量说话了。
    他妈无限怨恨地瞪着我。我问心无愧,反正张恒礼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她?爱信不信!
    “你们俩怎么了?”张恒礼问。
    “吵架了。”我说。
    “没见你俩动嘴啊?心灵感应地吵?”
    “之前就吵过了。”我说。
    “多大的事啊?都是中年妇女,要互相体谅。”他说。
    “她说你是我害的!”他妈说。
    “怎么会呢?我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从来不害人,更别说是亲儿子!”
    “我承认那话搁在平时有点过分,可是环境不同。”
    张恒礼立即明白了,劝他妈:“她着急得时候说话不过脑子,也是关心我,哎呀,和好吧!”
    “和好?”我冷笑,“她认为你以前吸烟是张衣害的,打了张衣。打!了!张!衣!”
    “妈你打张衣了?”
    “我也是关心你,着急的!”
    靠,谁允许你模仿我了?!
    张恒礼深深地叹口气:“你俩永远都和不好了。”
    张衣带着早餐回来,我借口让她陪我去上厕所,问她能不能让心理医生来医院帮助张恒礼。刚才那样苦口婆心地劝导,似乎没多大作用。张衣说她已经问了心理医生也同时咨询了张恒礼的主治大夫,张恒礼现阶段每次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一刻钟,心理治疗实施不了。
    “你白天要是没事,就在这儿看着。”她说,“我想回家睡觉。”
    她头发乱糟糟的,脸庞白得发青,双眼无神,嘴唇也发乌,左脸上的包稍稍小了一点,原本的青色变成了紫红色。
    她主动说要去睡觉,我高兴得不得了。
    “你去你去!”我说,“好好休息,这儿放心,你一定要睡到自然醒,一定要睡饱,一定要明天再来!”
    “我晚上来。”她说。
    她总是穿着一身黑,在这白墙、白床单、白衣褂的医院里,薄弱得像一道影子。
    “反正睡觉别设闹钟,睡好了再过来,你自己精神不好,还怎么照顾人?再说他爸妈都在呢!”
    “他爸妈不顶用,他妈早上一醒来就到张恒礼床前哭,哭着哭着又晕了。他爸爸光照顾他妈都照顾不过来。”她这样说着,往日顾盼生辉的眼波,变成了深不可测的空洞。
    “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我守在这儿,寸步不离。”
    “你也别跟他妈吵架,别好不容易醒了,又被你骂晕过去了。”
    我不服气地问:“我口才这么好?”
    她只好又叮嘱一遍:“好不好你都收着点,暂时别发挥。”
    我拿她没办法,只好转移话题:“早餐几块?”
    “不用还,你明天把身份证带来,我借用一下。”
    “借身份证干嘛?”
    “身份证不用拿走,我拍个照就行。听说美国有一种药特别有效,去它们官网买需要提供身份资料,我身份证找不着了。”
    她的语气不带一丝情感,仿佛是替别人重复着什么话一样。
    “听说的,靠不靠谱啊?”
    “吴医生介绍的。”
    “那还行。”我说着又一惊:“等会儿!你还能丢东西?只丢了身份证吗?还是整个钱包?”
    “只有身份证。”
    “你确定是要身份证,不是要护照?美国佬承认中国的身份证,不是要护照?”
    “反正那个官网承认。现在中国人海淘多,不是有很多外国公司都聘请了中国翻译吗?”
    “也是,在我包里,你自己去拿吧!”
    她好像突然轻松了一点,侧身靠在墙上,说:“张恒礼的爸爸今天要还钱给我。”
    “他怎么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
    也挺容易想到,他们家小礼是个孝顺的孩子,手上能有多少私房钱呢?
    ”他说他们家经济上没问题,而且已经向劳动局举报了张恒礼以前的公司,医疗保险会得到解决,让我别担心。”
    “你就听他的,别太担心!”
    “四五十岁的男人,说话都在发抖,还假装镇定地安慰我,说什么‘心中有事世间小,心中无事一床宽’。”
    遗传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张恒礼的脆弱和实诚,都太有迹可循了!
    易续,
    张恒礼多么希望活下来,还有医院里的那些病危患者,全都在生死线上坚强挣扎。
    生命太珍贵了,谁都不该轻视它!
    为什么你却似乎在放弃?
    惜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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