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你还在吗

我该怎么活


2006年的冬天,对易续一见钟情。
    2012年的冬天,终于要向我妈介绍易续。
    6年,我也不知道我妈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能抓回我的多少记忆,接下来的叙述也一定是混乱无章的。好在不挑不捡,跟易续的这段感情随便抓一把都是价值千金。
    “我们是大学校友,大一下学期在一起的。他……他德智体美劳都好,只是在吃和穿上面,没什么品位。抓件衣服就敢往身上套,大学第一天去报告,穿的就是高中校服,他同学都记得,他却一点不知道。吃的也是,能往嘴里塞的,他都吞得下。”
    “好养活啊!”我妈说。
    “是的!他还是个很有道德的人,我偷过一个老师的杯子,他自己还上了,还买的超市最贵的,100多,我偷走砸掉的那个,顶多值20块!”
    “你为什么要偷老师的杯子还砸掉?”
    “我以为那老师欺负他,是场误会。他智商特别高,很多的问题都能很快地找到解决方式,还很幽默,幽默的人最聪明了!体育好,经常踢足球打篮球,那是他第二和第三的爱好,第一爱好是我。德智体美,这个美是指的长相还是美术来着?好像是美术吧!哎不管了,反正不管是长相还是美术,易续都美。他琴棋书画方面都有才能,具体是指钢琴象棋毛笔字和水粉画。我当年对他一见钟情就是因为他助人为乐帮陌生的我付了一个冰激凌的钱。后来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他,是因为他念了一首英文诗,画了一幅画,还弄了一个拼图。他玩的拼图,至少1000片的那种,很厉害,3个小时能搞定。那是个智力游戏啊,妈你记得吗?我以前在家里玩过的,150片,3个小时也没成功!”
    “我哪记得那些破事,接着说!”
    “易续朋友不少,大都是从小到大的同学,都是男同学,一起看球踢球一直保持着共同的兴趣。他认识我之前没有女性朋友,所以……你别看我长得不怎么样,竞争力十足,有‘来一个杀一个、来一万杀一万"的超能力!好吧,其实是从来都没正式出现过……竞争者。”
    我妈看了看我,颇有深意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易续的学习成绩不算好,他是那种有自己性格的人,不喜欢的就不怎么学,特别大一大二,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他偏科严重,喜欢的科目,比如数学英语体育,一直名列前茅,数学从小到大几乎全是满分。语文小学考过19分初中化学24分,大一马哲也差点挂掉,62分。”
    “19,24,62,倒是直线上升了!”我妈莞尔。
    “大学挂科要么补考要么丢学分,他也是没办法,不然能考出一位数。他虽然成绩不怎么样,但学习能力特别强,兴趣也广泛,要是综合评分,我没见过更优秀的……易续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刚过周岁生日,他爸就去了俄罗斯,再也没回来过,这么多年也音信全无。”
    “估计是死在外头了。”她突然说,平静得就跟说一头小野猪死在了外头一样。
    “不……不好这么说的。”
    那可是易续的亲爹啊!
    “我只是推论,又没咒他!没死当然更好,就是说不通啦!二十几年,用蚂蚁送信也到了啊!
    哎,可怜两母子相依为命!”
    ”他俩不是那种可怜兮兮的相依为命,是以一种全中国的孩子都会羡慕的方式相处着。”
    “全中国的孩子都羡慕?”
    “多数的孩子,都是我这样长大的:家境普通,父母双全,无时无刻盯着你的眼睛至少两双,有的孩子幸或不幸,有六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每天问你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学了什么,作业做完了没,什么时候考试,交了什么朋友,考了第几名或者倒数第几名,没早恋吧,衣服穿多了穿少了,什么都管什么都教,没完没了!”
    “我没问。”
    “你不问,你就直接下命令。”
    我妈一瞪眼:“打什么岔,接着说。”
    打岔的好像是你吧?
    “易续呢,就一个妈,从来不教他,更从来不管他。易续带我参加过各个阶段的同学聚会,有个初中同班同学、小学也是隔壁班的,有次跟我说:‘我从小学就认识易续了,但他不认识我,我们俩一直同校不同班,从小学一年级第二个学期开始,他就是全年级的风云人物。不是因为成绩好,他成绩也就是个中等。他出名是因为三点:第一,从小学一年级第二个学期开始,他自己,一个人,拿着现金去学校报名交学费,现金啊大姐,我们那群小屁孩跟爸妈要张五块的,都怕你丢了,你说他妈的心是有多大?我当时以为小孩摸一摸百元人民币是会被警察叔叔抓走的!第二,别人带着父母,他带着一台录音机开家长会。他们家那台录音机质量怎么那么好,连续12年不坏。你知道开家长会是个什么情况,每个班除了拔尖的几个孩子,谁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当场也变成一台录音机?第三,不管犯上什么事,从来没被请过家长,他也上课睡觉也逃课,但就是相安无事。我们学校都传,说那台录音机就是他妈妈变的,学校请不来家长是因为录音机没长腿,学校老师都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从来不请,怕得罪了妖精!那谣言从小学传到初中居然还有人信,我现在都替我们母校觉得丢人!但都是被易续逼的,他把他的校友们都逼成了智商负数!在那遥远的童年记忆里、青春岁月里,你问我们梦想是什么?哪有雷锋董存瑞牛顿科学家画家什么事?我们都想成为他好吗?我们学校父母离异或者父母都不在身边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生活的人,多了去了,大多数人都敏感又自卑,别人一句话一个动作,本来没什么,被他们放在心里扩大,就觉得所有人都瞧不起他们可怜他们伤了他们。易续不一样,他脚在泥里,眼睛也在天上,埋头走路他都不会!别人上课偷偷睡觉都把书挡在前面,头越埋得低越好,他呢,笔直地坐着,眼睛一闭,就睡上了。别人家里没父母,是巨大灾难,他呢,自由地去同学家玩,自由地叫上同学去他家玩,拾金不昧助人为乐零花钱比别人多还经常给同学们买东西吃!你别担心单亲家庭长大就会有什么不正常,他没爸的阴影还没我爸揍我留的阴影大呢!’”
    “为什么学校能那样容忍他?”
    “他们……“我余光突然瞟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我们身边的Soeren,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木呆呆的表情,跟痴呆儿似的,就差流哈喇子了。我们的语速和内容,他跟上有点难。
    我接着说:“他们小学校长的老婆,没出嫁前跟易续他们家是同一个院子里的,中学教导主任是那位小学校长的同学,所以不请家长是被这两个长辈和他们管辖下的所有老师默认的。他妈每年都给那些人大红包!”
    “所以,世界上确实没有妖精,只有后门。”我妈居然这么总结说。
    “你不会因此给易续负分吧?”我担心地问。
    “我又不是你们老师,又不是在批卷!什么正不正负不负的,你先交代清楚了再说。”
    “易续的妈妈对他是放养式教育,很少提什么要求,但只要一提,他一定遵守。他妈妈高中时要求他11点前回家,上大学后12点前,易续都严格遵守。他喜欢看足球比赛,上大学的时候,有重要的比赛他会跟同学们一起看,但他一定是先回家,凌晨两三点起床,再打的到学校附近看球,遇上天气不好就自己一个人在家看。他跟我谈恋爱也是,看电影从来不看午夜场,唱K从来不唱晚晚场,唱得最长的一次是从下午场唱到晚场,10点半准时走人。我们有次几个朋友去郊区农家乐,订好了房间要呆一晚的,他吃完晚饭就包了老板的车回家了。张衣和张恒礼笑我找了个Cinderella做男朋友。”
    “不要说外国的语言!”我妈脸上放出不满意的光彩。
    “Cinderella就是灰姑娘,12点钟必须离开的那位灰姑娘。说外国的童话没关系吧?”
    “没关系。”
    “阿姨的性格很好,易续说她走路摔倒了笑,做饭切到手指了笑,发现钱包丢了还是笑。因为有这样一个过分开朗而且粗心大意的妈妈,他从小就是个独立乐观的孩子,是个会把坏事往好处想的人。比如我出国,我们学校有好多情侣,一方出国或者去另一个城市,另一方就提出分手。易续为了减轻妈妈管理公司的负担,不能跟我一块儿去德国,却劝我去。他告诉我,爱情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你和我爸准备了那么多,期望了那么多,我不该让你们失望。他要我乐观地想,这辈子有机会去看看远方、体验地球另一边的生活是好事。”
    我妈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柔和。
    “我到了德国以后,靠手机和网络跟易续维持感情。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他说早上好,每天睡觉前的最后一件事也是跟他说晚安。这两件事情的中间,也会告诉他很多很多事。”
    “你怎么没跟我说早上好和晚安。”我妈突然不满道。
    “你……你也没跟我外婆说啦!”
    “你外婆死了啦!”
    “你可以对天上说啦!”
    “那不像个神经病啊?”
    “不像!”
    我妈扬起手:“顶嘴你!”
    我连忙双手捧住她扬起的那只手:“开玩笑呢!”
    “好好说!”
    “我会告诉他:我的学校长什么样,教授今天又让我们去图书馆借几本书,我打工的书店怎样;我的同学是怎样的人;社区里都住了哪些国家哪些信仰的人;邻居王先生是怎样的人;王先生家的那个租客Soeren是个多不靠谱的人。”
    “what?”Soeren在旁一声嚎叫。
    我给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继续说:“我还会告诉易续:这里是汉堡市政厅,厅挺大,但是你看这喷泉,不够大、不够气派;这里是港口,星期天的早上我再来一遍,我要买最便宜的海鲜和水果回家!这里是红灯区,哈哈,看到那条巷子没,身为女性,我进不去!这里呢就是Alster湖,每次看到湖面成双成对的天鹅都会想你!”
    “你看到天鹅不想我哦!”我妈往地上一拍。
    “那天鹅是男的和女的一对呢!要是母天鹅带只小天鹅我肯定就想你撒!”
    “你没见过?”
    “没见过。”
    我妈懊恼地左手拍了一下右手,转头对Soeren说:“我就说不该把她往德国送,你看那些欧洲人,有什么家庭观念,母鹅都不带小崽子呢!”
    说罢又觉得不对,问我:“他,他是德国人和欧洲人是吧?”
    我点点头。
    我妈尴尬地咳了两声:“别转移话题,接着说,你还告诉你那个男……易续什么了?”
    我看Soeren还没反应过来,还木着呢!我们再这样下去,他不会就地阵亡,直接成木乃伊吧?
    “我反正什么都跟他说,比如今天有汉堡足球队的比赛,你看你看,中心火车站全是彪悍的球迷队伍,这边是汉堡队的球迷,那边是多特蒙德队的,在互骂呢,哎呦,骂得真狠,带器官带长辈的!”
    我还是撒了点谎,在酒吧打工的事,没跟易续说。现在跟她,既不能说出在酒吧打工的事,也不能告诉她我对易续也有多隐瞒的事。
    “带器官可以,凭什么带长辈?”我妈愤愤道。
    “带器官可以?那我以后出去吵架就厉害得多了!”
    “你敢!”
    我立刻做出投降状:“我还说了什么呢,哦,德国的香肠其实不好吃,可是酸奶特别棒;我今天要去一个中国餐馆吃麻辣烫,学姐说那里不正宗,可是我实在是太想念了;我前天有点发烧,怕你担心没敢告诉你,那天我去看医生了,医生拿根木棍扒了下我的舌头就收了我50欧,幸亏姐有学生保险,那医生还不给我药,让我回家喝柠檬水,本来觉得他不负责任,可是没想到喝了两天,真的喝好了,哦,对了,柠檬还是上个月去鱼市买的,5欧买了一大堆,要不是发烧,估计下个月还用不完,我现在发现柠檬真好,要是在中国也这么便宜就好了!”
    “柠檬这么好?长沙什么价?”我妈有转头问Soeren。
    这回Soeren反应过来了,说:“我今天看到了,一个4块。”
    我妈瘪着嘴:“是贵。”
    “你知道柠檬是什么吗?”我嘲笑Soeren。
    他骄傲地扬眉:“Iguessso。”
    我才不信!你搞不好说的芭蕉!
    “我再问你啊!”我妈又突然说:“你把我的碗也卖掉啦?再买了二手的回来?你也不怕得病?”
    “新的,全新的!张衣怕你发现,想办法做旧了!”
    “做旧了!”
    “嗯!泡茶,用钢丝球擦,各种奇奇怪怪的办法,折腾了两天!”
    “张衣啊,难怪!你要是有她一半细心……哎,我也不指望了,你继续说。”
    “易续跟张衣一样优秀呢,还救过我两次!”
    “怎么回事?”
    “一次在森林里遇到蛇,他教我怎么逃脱,还有一次我跟一个学姐去划艇,遇到一只鲨鱼,也是他指导我们安静下来,我们报警了,还差点上了报纸。差点上报纸的事情我跟你说过啦!”
    “有点印象,我当时在打牌是不?没记住!”
    “我真的很喜欢他呢!”又赶紧补上一句:“我也喜欢你!”
    “你相信她说喜欢我不?”她问Soeren。
    “相信!”Soeren说。
    我妈别扭地耸肩:“我不信!”
    “真的!”Soeren举起右手做发誓状:“她说你好。”
    我妈饶有兴致地问:“怎么好?怎么说的?”
    “她说你是什么的女人,还有什么的女人和什么的女人。哦,最后一个,她说你是会骂她和打她的女人。”
    我感觉一个大闪电劈到我的脑门上,我抱着头觉得太阳穴疼:“Soeren你这个王八蛋,你到底听懂了什么?”
    我跟我妈说:“我说你美丽大方坚强自信爱我!”
    我妈横我一眼:“继续说!”
    Soeren一如既往地耸耸肩,一副他明明听懂了,也解释清楚了,我却冤枉他的表情。
    我深呼一口气,到此刻,餐前甜点结束了,现在要上桌的是一大盘苦瓜,苦涩之味扑面而来。
    “可是……”
    “可是什么?”
    “易续……被卷进命案了。”
    我妈全身一抖,地板都震了一下:“怎么回事?”
    “他……他妈妈跟他妈妈的男朋友死在他家客厅,易续在凶案现场。警察把他抓起来了,现在还在看守所,法院已经正式起诉了。最要命的是,易续一直没有开口说一个字,我请了律师,缺钱,所以……又不敢跟你们要钱,怕你们担心,我想你那么喜欢泰国,万一一年半载不回来呢!我更怕我跟你和爸爸说,你们一慌张,在泰国出什么事!妈,家具没了真的没关系,我以后好好工作,一年就给你买回来,你喜欢编藤的我给你买编藤的,真藤买不起就买假藤,保证看起来像藤……可是我喜欢的男朋友,可能回不来了……”
    “他妈妈跟他妈妈的男朋友?易续跟那个男的的关系不好?”
    “我不知道好不好,但是不会不好吧!易续一直希望他妈妈能有个伴,我们在一起他过的第一个生日,我让他许愿,他说现在什么都特别好,没什么愿望可以许的。我说那也得想一个,他说那我就希望我妈赶紧找个男人吧,张三王四开飞机的开拖拉机的都行,希望她能找到个能陪着她的男人。后来的每次生日,他总是只许一个愿——希望他妈能有个归宿。我们这代人多自私多贪心啊,要学业顺利、要白马王子要白富美、要爱情甜蜜友情坚固、要出去旅游、要名牌包包和化妆品、要中六合彩、要减肥要变漂亮、要游戏过关、要很多很多钱和很长很长的青春、要一个愿望不行至少得三个。只有易续,总是觉得生活很好,年年都只许那一个愿。”
    我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觉得他不是凶手?”
    “妈!”我身子往前扑,抓住她的双手,说:“他爱他的妈妈,就像我爱你一样啊!”
    我一眨眼,两滴眼泪从眼眶里跳出去,它们没经过脸颊,直接从眼眶跌落到地上。
    我妈叹着气问:“你还差钱吗?”
    我点着头。头一低,又有两滴眼泪像闪着光亮的水晶一样,直直地落在地上。
    我妈从房间里出来,问:“你把我的首饰偷了?”
    我朝她的方向趴过去,整个上半身紧贴地面,以示谢罪:“还有爸爸的茅台酒。只要易续出来,我一定努力挣钱,给你们买更好的首饰、酒和家具。买不起,就买看起来很像真的。”
    我妈瞪我:“酒买假的会出人命的!”
    我大哭:“酒就不还了!”
    我妈气得站在那儿大口喘气,慌张的目光逃到窗外,又回到墙上,最后折到地面。我知道我给她的信息真的太多了,我卖家,有隐瞒了好几年的男朋友,男朋友卷入命案……
    她终于过来,向我伸出手,说:“你把我的地板泡了。”
    我低头一看,那一大片湿漉漉的,全是我的泪水。Soeren递了一包纸巾过来。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纸,擦着地面,边擦边跟我妈解释:“我哭不是因为对易续没有信心,我用人格、生命、所有所有的一切担保,他绝对没有杀人!可是,我真的很担心,易续他不是自闭的人,可是他到现在都不肯开口说话,我怕他在里面过得不好,最怕的,还是他蒙冤、丢命!”
    我擦干的地面又开始被滴湿了。苦似海深,爱如天远,泪滴千万行。我仰起头,不想让它们再掉在地上,眼泪就从眼角滑落到耳朵上。
    Soeren又递来一张纸巾,我打开来,盖住了脸,哭泣。然后我被我妈抱在了怀里。
    我妈这一抱,我压抑着的情绪跟洪水一样,决堤了。
    我死死地回抱住她,泣不成声:“妈,他要是死了,我该怎么活?”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