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你还在吗

感情与法律


我抱着张衣的笔记本,去了易续家。
    天已经黑了,从客厅的窗子望过去,那茫茫夜色,大街上的汽车亮着自己的灯,像河水一样流动,又宛如天上的流星。这套房子,这么大的面积,失了人气,显得格外空荡。我点燃了十几根蜡烛,把客厅照成一个天堂。坐在沙发上翻着那本笔记,想象着易续对全公司的销售用英语讲PPT的样子,意气风发。
    手机收到短信,银行账户收到一万块钱。不可能是钟沛,他可不止欠我这点儿,也不可能是Soeren,他没欠这么多。
    但是也怕是Soeren汇错了,就打电话问他。
    “是我!以前的钱,和酒的钱。”他说。
    “酒钱?”
    “你的爸爸把我们偷的你的男朋友的酒都还回去了,有几瓶酒我不记得是什么的酒……他花了很多钱!我觉得我需要付我喝掉的酒的钱……你不知道吗?”
    我把蜡烛举到酒柜前,看到躺在那里的十几瓶新酒。
    “我现在知道了。”我说:“所以我爸爸来了易续的家里?”
    “没有。他拜托我送的。他说去太多人对主人不礼貌。他去买家具了,他说要买很快,你的心里舒服一些。”
    我心里一阵酸楚,也一阵温暖。”你机票改好了吗?”
    “嗯。”他回答,“你要不要去汉堡?”
    “你又问。”
    “我是说,要是你的男朋友不爱你,或者他不出来。”
    我两眼突然盯住从餐厅角落的冰箱上射出来的一道光,那是我没注意过的地方,冰箱上有一张天使的图案,光从她的两只眼睛里射出来,光其实很微弱,一道稍微亮一点,另一道需要走近到半米才看得到。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Soeren耳濡目染,这种细微的细节也能触动我的神经。
    “Soeren,你说对了,Allergutendingesinddrei,我想我找到第三个了!”
    “Wiebitte”
    打开视频通话让Soeren看,“这是什么?”他问。
    “会不会有摄像头?”我紧张又兴奋地说。
    “有什么?”
    “camara!”
    冰箱几乎是一个家庭里唯一一个一天24小时,不分春夏秋冬都通电的电器。如果需要摄像头一直工作,放在冰箱里真是绝好的选择。
    我检查冰箱的电线,它在墙上的插孔里。
    如果那真是个摄像头,易续那个“消失的邻居”就很好解释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跟阿姨关系要好的邻居,易续回不回家,几点几分回的家,都交代在了阿姨的某台电脑里面。如果这个设想成立,那摄像头的通电就只是一点技术问题了,随便找个电工都可以将摄像头的线埋在这台冰箱里。
    我迅速找来工具箱,我现在对易续家比对我家还熟悉。我按照Soeren教我的一步一步,拆开了空调的外壳,外壳的背面果然粘着摄像头,天使的两只眼睛,是两个摄像头。这肯定是阿姨安装的,为了保险起见,几乎是同一个角度,还用了两个摄像头。而这个角度,只要冰箱冷冻柜的门是关着的,就可以看到整个客厅里的情况。摄像头的周围还有些线和我看不明白、Soeren也不认识的部件。
    “易续肯定能安全出来了!”我高兴得跳起来,在广袤无垠的沙漠里孤独绝望地行走了两个多月,终于看到绿洲了!
    “我靠!”我对着手机大喊,“我要教你一句最牛逼的中文——‘有心插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时间唰唰地乱飞。
    飞到某个公园,我和易续翻墙,他说这是我的“特长”;
    飞到那一年的黄花机场,我勇敢地,背着背包,独自飞往异国他乡;
    飞到我家,我爸妈把我的围棋获奖奖状挂在客厅的墙上;
    飞到钟沛的宿舍,我听到易续读诗,看到他画画,还有那副拼图,突然泛起的对家乡温暖的香甜的回忆,幸福得哭泣;
    飞到Funny的那栋房子,我怀着壮烈的心情跟房产中介说对不起,我决定不搬了;
    飞到大一的那次班会,我向全班同学请教怎么做一个好的女朋友,原来大学的班会那么热闹;
    现在我知道,不是的。不是只有大学的才热闹。小学、初中一定比那次更热闹过,不是越小的孩子越不受控制,越小越能闹腾吗?只是我永远都是旁观者,或者旁边的发呆者。置身之外的热闹叫吵闹。参与其中的吵闹叫热闹。爱上易续的我,在搬到长沙长达十年之后,第一次有了主动参与班会的勇气。
    时间最后飞回现在,我居然如侦探般,心比针细,发现了这样重要的线索;
    时间这样杂乱又快速地拍打着翅膀,扇着风告诉我,我爱的这个人,给与了我怎样的影响,赐予了我怎样的能量!
    我兴奋地给市律师打电话,他正在吃完饭,丢了碗筷就跑过来。
    市律师到之前我给张衣打电话,告诉她易续这边有了很重要的新情况,我明天去不了医院了,我刚想说身份证我快递到病房去,她狠狠地骂了一句“王八蛋!”就挂了电话。我再打,她关机了。
    马律师带来了他律师楼的网管。网管检查了以后说:“无线摄像头,搭了网桥,监控范围在50公里以内。”
    我提议马上通知警方,被市律师一口拒绝。
    他说:“就算你对你男朋友很了解。也不能排除第三种可能性,如果男死者企图先用安眠药把女死者和易续弄睡着,结果安眠药并未对易续起什么作用,于是他看到了男死者杀害了自己的妈妈,一时冲动,杀死了男死者呢?我们只能自己去找到视频,如果告知警方,反而可能把易续的一线生机给掐断了!”
    我讨厌他对易续如此消极的看法,讨厌他如此冷静地浇灭我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但我还是压住脾气问:“我们该怎么找?”
    “排除法。这里不可能,男死者的住处不可能。”
    男死者搬到长沙是四年前,我们已经大三。易续的妈妈用摄像头监视他的回家时间是从我们的初中时代开始的。警察并没有发现摄像头的存在,可能有两个原因:
    1:阿姨在外租了个房子,长沙许多的租房合同,房东为了避税或者其他原因,并不会去政府部门登记。
    2:警方一定调查过阿姨身前的行踪。从我们初中甚至更早,阿姨就有电脑放在那个租房里,这几年因为恋爱,很少再去租房。特别去世前这几个月,没去过。
    这也带出了另一个让人绝望的可能性:四年前一恋爱,房子不租了,电脑也收了,只是这个摄像头忘了拆。
    “不是没有希望。”市律师冷静地说:“女死者死前正准备做心理治疗,她的心理疾病应该跟这个摄像头有一些关联,疾病不除,电脑和摄像头应该都不会拆。”
    那位网管用自己带来的仪器测了测,说:“终端依然有无线信号。”
    市律师当机立断:“我们得抓紧,案发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万一房租是每月一交,房东在我们找到之前破门而入,把电脑里面的东西删光了,占为己有,甚至卖掉了,那就麻烦了!”
    看守所的小毛还是小田说过,他有一个哥们在交管局做事。长沙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有监控,我们可以调监控资料看,阿姨一个季度总得去一次租房吧?打扫打扫卫生,而且电脑内存总得清一清吧?
    可是市律师说看守所的人知道就等于行政大队知道了。他会解决调看监控的问题。只是监控网覆盖的范围也有限,为了防止漏洞也争取时间,同时要用另一个方法,找至少30个可靠的、嘴严的人,全长沙地毯式搜索。
    “易续有许多一起踢球的老同学。”
    “都不可靠。你去找一个私家侦探社,只告诉他们要找到这个人租的房子,签保密协议。”
    “行,多少钱?我去取!”
    “私家侦探社你自己去找,钱你自己取,自己给,不经过我的手也不进我的账,跟我没有丁点关系。”市律师显示出与马律师截然不同的办事风格,说,“我负责在交管局调资料,你负责在地面搜人。”
    从易续家出去,我再次给张衣打电话,她开机了。我说我现在坐车把身份证送去医院,她说她也不在医院,让我后天早上十点再送过去,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不许放鸽子不许迟到,不然就绝交!我说好。
    鉴于我之前找马律师的重大失败,这次我寻求了爸爸的帮助,他认识的人多,交际广,生活经验丰富,看人比较准。
    我们在他一个老同事的帮助下找到一个私家侦探社,他们答应派出30个人,5天内把长沙翻过来。按标准收费应该是七万五千,他是熟人介绍的,给了个折扣,六万。
    又是六万,就算是刷易续的钱,我也觉得肉疼!我心里还是有点责怪市律师,他如果跟我一样相信易续,不维护他近乎刻薄的理智,同意报警,警方一定更迅速、有效地完成这件事,至少视像资料调得更顺利,市民也更配合,还不用花这么多钱!易续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的啊!
    我把易续的银行卡从钱包里往外一抽,只有半截!再看其他的两张,也只有半截!连抽三张半截卡,把侦探社的工作人员都抽笑了。
    我慌了,Soeren又剪我的卡了?
    再看我爸,已经沉着地刷了他的卡。
    走出侦探社,我爸说:“你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那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钱。爸爸从你大一开始给你存留学的钱。你打工挣了一半的生活费,就节省了差不多五万块。你出去的这两年,我又给你准备以后的嫁妆,也已经存了五万。其实本来不止这些,这次跟你妈出去旅游,带她吃好的玩好的,她这辈子第一次出国,我不能紧抠着她,她也是别人的女儿是不?”
    我明白了:“爸,卡是你剪的?”
    “是。”我爸说:“你要救你的男朋友,我要救我的女儿。”
    “救我?”
    我爸轻轻拍着我的后脑勺说:“你从他卡里用掉的六万块我已经还回去了,还有从他家里拿的十几瓶酒。他的手机、钱包和电脑,我明天会交给那个市律师。爸爸希望你头脑清醒一点,感情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你拿他的钱用他的东西都是违法的。我不介意你卖我的酒、卖妈妈的首饰、卖家里的家具,就算把房子卖了,我们最多租房子住,哪儿不能生活下去?可是你有一天要蹲到牢里面去,我就一万个介意!孩子,家可倾、产可荡,人,不能自取灭亡啊!”
    我想起了那位老人家。
    有次我去看守所,远远地看到那位瘦弱的老人家又背着个大袋子、步履蹒跚地往这边走。终于我决定去帮他。
    “我帮您吧!”我跑过去说。
    他戴着薄薄的灰色粗布帽子,帽檐已经被磨损得发白,脸上的皱纹和斑密密麻麻,衣衫外套也是陈旧的,手背上的血管高高凸起,像是风再猛一点,就能刮破一样,浑身上下每一处都被岁月残酷地留下了痕迹。他眼神没躲避我,却也是无神的,嘴唇哆嗦地说:“冒得事冒得事。”
    他拒绝得毫不犹豫,我也不好勉强,就陪着他慢慢地走。他右手有两个手指的骨头已经变形了,不知道是因为受过伤,还是人老了,骨质疏松却干力气活的原因。
    “我见过您好几次,您来给谁送东西啊?”
    他叹了口气说:“孙子”。
    我不忍心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安慰他:“您别太担心,您孙子会很快出来的!”
    “是乖孙子呢!”他佝偻着肩背,把大袋子往上颠了颠,说:“我的儿子也乖呢!考试第一名呢,全学校第一名呢!工资也高,还不是一进去就十几年啊,我都不晓得怎么回事,明明是家里最聪明最乖的人啦!警察说他犯打(了)法,我现在都不相信,可是不相信又有鬼用?还不是一关十几年!”
    我不觉地停下了脚步,看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向前,扼腕叹息。他,我,和看守所前排队的人们,是这个冬季最悲凉的景色。街道两旁的树已经落光叶子,却不及我们的心苍凉。天空突然蒙蒙细雨,潮湿的空气里有高墙内冷冽的气息,更有高墙外排队的人们无奈的叹息。
    感情与法律,认知与事实,像锋利的锥子一样刺进我的心脏。看守所门外其他排队的人,他们是不是跟我一样、跟背着大袋子的老人家一样,怎么都不会相信自己的亲人是个罪犯,即使法院判决书白纸黑字地摆在眼前也不会相信?所以才有那么多人上诉再上诉。从前把别人的案件当成故事听,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不会知道“事实”是切身之痛。如果没有爸爸和市律师的理智和冷静,我的天真浪漫真的会酿祸吗?会酿多大的祸呢?会害了自己,还害易续吗?
    回家的时候遇到打牌回家的我妈,正在跟邻居讲述她刚才是怎么输的钱,还灌输新时代的审美观:黑才是健康,健康才是美。
    又做了那个梦,又一次看到了那忽近忽远的、灰色天空里白色的云!我的视野变得更开阔,那片天空的下面竟然陆续出现了我家乡的大堤、房子和油菜花田!我惊诧极了,赶紧拿了个相机拍下它。照片从相机里滑出来,我放进信封,在信封上写“易续收”,写完却发现不知道他的地址和邮编!我一瞬就崩溃了,把信封捧在胸口,蹲下去,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到膝盖上,放声大哭。多少年了,我好不容易再看到我家乡的天空,要给你看一看,却送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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