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你还在吗

Dear Funny


2014年4月29号中午12点半,长沙第一条地铁线正式载客运行,我从首发站坐到最后一站。进站的时候,远远地一眼看到张恒礼,橙色T恤水洗白色牛仔裤,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格外显眼。他进了第一节车厢。我向最后一节车厢走去。到了终点站,我又远远地看到了他,在人群中很精神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样,在思念着张衣。
    他不知道,就算我们从此改掉爱迟到的坏毛病,永远不迟到了,张衣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那天,是张恒礼26岁的生日。
    9月中旬,易续终于安排好了公司的新运行模式。四年前的同一地点,我穿着白裙,要飞往德国,他和张恒礼送我。这一天,我独自送他,不再身着白裙,也没有张恒礼。
    从西班牙开始,易续走过了十三个国家,过了一段极其混乱的飞行的日子,总是有信息把他从欧洲送到非洲、澳洲、又回到欧洲、却又指向了南美洲,再又回到欧洲。但他还是双箭齐发,开发了许多客户。不管是深圳还是长沙的业务员都似乎成了他的跟单员,第二年公司总结大会的时候林木森当着全体同仁的面批评他:你能不能手下留点儿情?公司这些顶天立地的业务员全他妈吃了大半年的嗟来之食了!
    没有线索指向意大利。易续还是抽空去了米兰,去了他心系多年的圣西罗球场。2012年12月9日,我塞住耳朵,好心的计程车司机关掉了收音机,我们没有继续往下听的那场比赛,米兰最终客场2-4大比分逆转获胜。
    易续在南看台给我发回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跟一家子四代人的合影,他们是米兰当地人,分别是77岁,54岁,28岁和5岁。整个家族都是米兰球迷。
    77岁的老人通过他28岁的孙女翻译给易续听,他说,爱就是,我从5岁开始,就来这里骂米兰,一直骂到了77岁,并且不会停止,直到我去了天堂!
    2015年10月,易续根据线索第二次到达西班牙,几天后,找到一位叫Coralia的女士,她曾是爸爸的妻子,他们在1991年登记成为夫妇,在登记资料上,易续的爸爸登记的名字是JoaoDuan。
    Coralia告诉易续,Joao是以难民身份从俄罗斯到达西班牙的,她当时还是中文系大三的学生,一次做社工的机会认识了Joao,Joao主动教她中文,很快他们就恋爱结婚了。结婚半年后,Joao开始了自己的物流生意,两年多只回家两次,回家也只是为了居留登记。1994年的春天,Joao突然回家提出离婚。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
    易续好不容易明朗的线索,又戛然而断了。
    这两年我妈当着我的面骂了易续很多次,怪他耽误我。她曾给我下最后通牒:“三个月之内,他要是不回来,你就重新给我找个男朋友!”
    三个月的期限一到,她拿着我的照片出去找相亲对象,没人看得上我,她又只好了说,“我再给你们两个月的时间!”
    两个月之后,她又气愤地拍着桌子说,“你问问他,三个月之内回不回来?”
    年末的一天,我在街上偶遇了一次高润,她主动邀请我喝咖啡。长沙真是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认识的人如果不特意联系,可以三年不遇上一次。认识的人即使不特意联系,三年也会遇上一次。
    高润不画浓妆的时候更好看,眉眼盈盈。她没有跟钟沛结婚,知道钟沛是那样的人,她嫁不了,幸好钟沛总是说忙忙忙,也没去登记。我在蛋糕店跟他们发生冲突的第二天她就逃到云南躲了三个月,回来时父母已经把什么事都处理好了,虽然她还是被他们打得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我当时那样威胁钟沛,他都没如期把钱给我,原来不是不怕我去婚礼上闹,是已经没有婚礼我可以去闹了。
    高润说:“我其实不懂爱情,只懂孤单。从小到大,爸爸在外面忙,忙着找门路想发财,妈妈在家里忙,忙着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爸爸发财。我觉得最快乐的事,是有人跟我说话。注意到张恒礼,是因为发现这个人身边总是有朋友,吃个饭还能你抢我的饭我抢你的菜,好不热闹!我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张恒礼,但是我爱身边总有朋友的张恒礼,就算跟张衣吵得面红耳赤,都偷偷觉得快乐得不得了!可是后来,你去了德国,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选择了你精心安排的公司,张衣怎么都约不出来了,易续更是没了联系。单独跟张恒礼在一起,也觉得越来越乏味。所以我逼张恒礼吸烟,这样就能跟公司的男同事成为很好的朋友,下班后就能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玩了。可是张恒礼吸了烟,还是没跟那些人成为朋友。那时我开始注意老板钟沛,公司的人都围着他转,于是我开始私底下接触他……我也不懂什么是劈腿,只是知道自己特别害怕冷清。也许我真的伤害了张恒礼、你们也讨厌我……那天你痛斥钟沛对易续和张恒礼的所作所为,我不敢相信才对你那样,我连易续是他的好朋友都不知道!我说我讨厌你们以前在我和易续面前时时表现的默契,其实只是嫉妒你们——有人陪着一起长大。也许你不相信,钟沛对易续和张恒礼所做的那些事,特别是对易续,在我看来,比我劈腿恶劣多了!爱情只讲感情,友情除了感情,不还讲个义气吗?他跟易续的区别真的太大了,自私的人把身边人当尘埃,自爱的人把身边人当金子。知道吗,钟沛的公司去年倒闭了,到处跟人借钱,生活费都筹不到。”
    “活该!”我说:“人心是土壤,烂种子结不出好果实!”
    “是啊!那天被你骂了之后,我才好好看清那个人的样子,他真的不是好人呀!除了比他更有钱更有地位的,他谁都看不起,有难不帮,正眼不瞧,那些比他更有钱更有地位的他也一样瞧不上,见面时阿谀奉承,私底下嚼他们的舌根子,假得不行。你说他是禽兽,我觉得他是蝙蝠。遇上飞禽,他说我有脚,比你们高一等。遇上走兽,他说我有翅膀,比你们高一等。所以他非禽非兽,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谁也不是他的自己人,没有人会雪中送炭、助他一臂之力,危难之时鸟兽散也是他自找的!”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的那天,他一身白色的运动服,干净得像月光。他的女朋友意外去世,全班的同学都安慰他照顾他,他身上有几十个同学的关注和关心。”
    “所以你们这些在校园里认识他的人,对他都比他自己对自己要好,你们大概都还记得他当初一尘不染的样子,他却早忘了。对了,上个月我跟张恒礼吃了顿饭,张恒礼告诉我你们这群人也不热闹了。”
    她叹着气说:“真可惜,世界上最幸运的事,大概就是千人万人中,有两三人相知。你们曾经那么幸运,真的太可惜了。”
    我在街上偶遇高润三天后,在地中海的小岛国塞浦路斯,一个叫帕福斯的城市,易续终于找到了他的爸爸。
    他爸爸正在重症监护室,一张中国面孔,却拥有拉脱维亚护照、拉脱维亚名字。保险起见,易续靠DNA确认了身份。
    在帕福斯的郊区,有个海边有三块大岩石,传说中爱神维纳斯就是海水拍打在这些石头上的浪花里诞生的,塞浦路斯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如果人能围着三块石头游泳,每游一圈,就能受到爱神的呵护,年轻十岁。11月初,易续的爸爸和他女朋友为了这个虚无的愿望去游泳,海浪太大,两个人都被卷到浪底去了。人们从水里把他俩打捞上来时,那女人已经确定死亡,易续的爸爸意志散失、肺部大量积水、脑损伤严重。
    没有人为他负责医疗费用,他在法律上也没有一个家人或者亲人。医院正考虑要不要把他送到便宜很多的社区医院,当成难民做慈善式治疗,那样不管是治疗的力度、仪器、药物都会下降好几个标准。易续及时赶到,扛起了医疗费用。
    易续在医院旁租了个房子,有时间就去医院照看,等待他爸爸情况好转和苏醒。这一住,就是七个多月。
    2016年7月23日,我突然接到Funny的电话,她的声音温柔得让我错愕,她说:“wouldyoucometovisitmeplease”(请问你能来看看我吗?)
    我给易续打电话,告诉他Funny出大事了,她居然打电话给我,最吓人的是她说了“please”!
    她居然说“please”!
    易续当天下午立即飞往汉堡。Funny心脏病发,很虚弱,她自己也知道这一次真的时日无多了。
    她问易续我为什么还没去,易续骗她说我正在申请签证,可是德国大使馆很严格,需要多一些时间,他鼓励Funny再等等我。
    两天后Funny在睡梦中去世了。
    我想起11年的4月22号,是我跟易续在一起四周年的纪念日,那天我买了个小蛋糕回家,视频连线跟易续庆祝完后拿到后花园把蛋糕分享给正在做日光浴的Funny、Soeren和王太太。
    王太太问:“什么日子啊今天?”
    我说就是想吃蛋糕了,没什么特别的。王太太说,哦,今天好像是地球日!我上网一查,用英语告诉Funny,今天是地球的生日!
    Soeren立刻说地球是他的兄弟,因为“everyyearwebothgethotterandhotter!”(hot:火热,也有性感之意。每年我们都越来越性感/火热)
    Funny也不甘示弱,说地球是她姐妹,因为“shelivesjustaslongasIdo!”(她跟我活得一样长!)
    那个说跟地球姐妹活得一样长的女人,在她79岁的年纪,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乐观地想,人就算化为灰烬,不也是跟地球同存的吗?
    Soeren去了美国工作,我们失去联系快一年半了。发邮件他没回,我只好注册了Twitter号,去那里给他留言。我查看他12年年底的内容,看他有没有把当初骂我的那些话删掉。不出所料,没删。
    只是他并没有记录我们在深圳工厂的那个“游戏”,他与我重逢后,到他离开中国那天,只有一条更新,是我们在深圳第二家工厂的时候,他偷拍了我在车间累弯腰的狼狈样,说我像一个“问号”。他那几天总是说“问题”,后来又没问什么,我以为他看我太忙就懒得再问了。没想到他是说,我累得像一个大大的“问号”。
    Soeren收到我的留言,葬礼那天飞回汉堡。Funny的葬礼由她的男朋友主持,易续给我发来照片,是个帅老头。全社区的人都到了,很热闹。不喜欢小孩的Funny将所有财产捐赠给了汉堡的儿童福利院,易续说我的那个大箱子Funny也给捐掉了。
    那里面有七副墨镜,是我当初想带回长沙的礼物。爸爸妈妈易续张衣张恒礼我自己还有易续的妈妈,每个人一副,我让易续偷出来,他又不肯。我买的时候就想,要是有一天我们七个人带着我买的墨镜,一起走在长沙的街上,得多拉风!
    也好。物是人非,有三个人不在身边了。多出来的三副眼镜我自己再去处理,也是心伤。
    Funny帮我做了顶好的决定。
    根据Funny的遗愿,葬礼上播放的歌曲是美国女歌手AliciaKeys的歌曲《Girlonfire》。
    我13年3月打电话告诉她有这样一首新歌简直是为她写的,她说了句“Allright。”就挂了我的电话。我以为她完全没放心上,没想到她听了,还这样喜欢。
    有这首歌做背景音乐,葬礼欢快得像Party一样。
    Soeren回到美国后再次更新Twitter。
    他放上了跟易续的合照。配上文字:BergundTalkommennichtzusammen,wohlaberdieMenschen!(山不相遇,人要相逢。)
    一周后我收到一份来自汉堡的快递,是Funny的律师寄给我的。
    Funny临终前终于签署了一份诉讼委托书,她要告德国驻中国大使馆,告他们耽误了我去汉堡的行程。
    她这一次真的付诸了行动去“sue”,虽然她完全没有权利和立场去“sue”他们。(控告)
    我不会忘记那个耍手段把我骗成租客的Funny,不会忘记她对着多功能洗衣机张牙舞爪的样子,不会忘记她看着年轻帅哥和名牌包包流下的口水,不会忘记她对着我吼“sueyou”的声音。
    最不会忘记的,是那个微醺的、缓慢地、温柔地抚摸着墙壁上的弹孔,轻轻说着“Areyoustillinpain”的让人心疼的老太太。
    天堂里没有弹孔,对吧?
    DearFunny,我会将这份诉讼书妥善珍藏,如果有幸,将来带去可以见到你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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