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羈

第155章


但揀了他開的方子一看,不過是些重用參苓的藥——拖日子而已,皇帝豈有看不明白的?
沒有了胤祥的協助,很多政務直接落到胤身上,他深鎖著眉頭陷入整日整日的工作狂狀態,放任我每天去看望胤祥回來後,固執的沉默。
不知何時起,他們的皇家規矩是,除非臣子已近彌留,要去見上最後一面,否則,皇帝就不能親移聖駕前去看望。胤一直緘口不提去看望胤祥,只是咬牙不承認已經到了“這一天”,每當有大臣說起什麼原本是向怡親王交代辦的差,他都一律說︰“待得怡親王修養幾日,回來了,你再向他去回便是。”仿佛胤祥只是度假去了。
怡親王府,皇帝派的薩滿教大法師剛剛做法完畢,滿院還是經幡招搖、神鬼亂舞。
“……呵呵,大法師怎麼說?”
“大法師說你嫌棄朝政煩勞,裝病憊賴躲懶,你還有何話說?”
“呃……那請皇上恕臣欺君之罪,順便賞了臣這幾日假罷。”
胤祥有些喘,躺在枕上看著我微微笑。
“可是皇上今天去天壇,為你祭天祈福了。在孟盂寺和白雲觀為你設的法會,也已經開場了。我心急等不得,已經向皇上請旨,從現在起,每天都來逼著你喝藥,看你還敢躲懶?”
他溫順的笑著︰“從在阿依朵家之後,我就沒受過你這般荼毒了,真不敢相信,那時你竟真的每天都凶巴巴的看著我喝藥,還敢把我關起來,逼著我不準走動。”
“我也不敢相信,有個傻瓜,竟然會笨到把自己凍成一個冰柱子。”
有時,守在他身邊,燒得暖融融的屋子里,滲滿了用整個冬天煎熬出的藥香,像空氣里一只只無形的手,奇怪的撥亂著人的記憶……窗外是皚皚白雪封凍的世界,寂靜得能听見小片雪花簌簌撕落的聲音,我仿佛還身在喀爾喀蒙古,阿依朵家,那異國情調的石頭宮殿里,在胤祥榻前守著他喝藥,小心安撫他的心事……在遙遠得仿佛世界盡頭的地方,只有他和我,相依為命。
他好像終于忘記了對這段回憶一向的閃避,孩子般向我浮起一個模糊的笑容。
“阿依朵,阿依朵呢?怎麼還不來看我?”
直到此時,清朝和準噶爾部的小規模戰爭一直在斷斷續續,岳鐘麒身為陝甘總督和鎮遠大將軍,正全權鎮守整個西疆、負責作戰,而喀爾喀蒙古為了爭取自己水草豐美的游牧草場,由策凌和小王子成袞札布初為前鋒,也一直在為大清朝廷與準噶爾打仗。在這種情勢下,阿依朵幾乎等于回到了草原,除了去年與岳鐘麒回京來正式成親,其他時間全都在與自己的夫婿和舅舅、佷兒一起巡守西疆戰場。
“昨天,我已經派人傳信給阿依朵了,但你也知道,這個氣候,八百里加急也沒用,要把信送到阿勒泰山下,來回怎麼也要一個多月呢。”
“阿勒泰山?對了,咳……咳……陰差陽錯,胤祥此生竟終沒能,替大清江山……”
“又在惦記著戰場了?大清朝和大清皇帝胤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呢。”我斬釘截鐵的打斷了他自艾自怨的“幻想”。
他半闔著眼楮,像是沉沉的陷入回憶里去,又像是倦意頓生,睡著了。
我輕輕站起來,躡手躡腳轉身要離開。
“凌兒,為什麼不把手給我?”他清晰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一驚回頭,那雙虎眼有一瞬竟重新炯炯生威。
“胤祥?你說什麼?”幾乎是撲回床前,雙手握住他的手。
“從喀爾喀蒙古回來的路上,途經草原,大軍當前,你為什麼不把手給我?”
“呵……”
我松了一口氣,笑道︰“那還用考慮嗎?你比我重要多了。如果那時候還拖累你,勢必,我們兩個都得落難了。舍我一個,讓你們都可以脫身,再謀後策,不是很劃算嗎?”
“就算涉險,至少有我和你一起。”
他突然大力反手握住我的手,聲音沉沉的竟是從未對我有過的嚴厲責怪︰
“把受了傷的你一個人丟在戰場亂軍中,我還回去做什麼?!四哥要我照顧你,我卻又讓你多受一次苦!差一點兒,你或許就回不來了!”
“但我終于不是回來了嗎?還好好的。都過去了,還想它做什麼?”
“怎能不想起?草原一片茫茫黑夜,兩軍陣前金戈鐵馬,眼睜睜看著你摔倒在那里,我卻就這樣跑了!咳!咳咳……”
“好了,好了……”我急得手足無措的撫撫他胸膛︰“你看看我,我好好的在你眼前呢,你就當它是個噩夢不行嗎……”
“我知道那不只是夢,卻還時時夢見,草原詭秘的星空,夜色中硝煙四起、戰馬嘶鳴,刀光劍影間,你縮回手、還望著我搖頭淺笑的模樣……”
他雙目圓睜、鼻翼翕張,握著我的手鐵鉗般巋然有力,握得我的雙目漸漸濕潤。
“我沒日沒夜找了你四天,卻只在戰場上找到武世彪的尸體,差點沒急瘋了……性音最後往酒里下了藥,讓我胡亂把自己灌倒了,等醒過來,已經在呼倫貝爾,被四哥的人接應回京的路上……凌兒,你沒見四哥那時的模樣,若不是四哥來看我,從門縫兒里跟我說找到你了,我只有……咳咳……只有一顆心剜出來賠給他罷了!”
“傻瓜……胡說什麼呢?要是你也落難暴露了身份,誰來賠?或許連今天的雍正皇帝與怡親王都賠進去了……”
想仍舊干脆利落的駁回,聲音卻漸漸低了,把頭伏在他握緊之後依然岩石般堅硬的拳頭上,喃喃道︰“那樣多曲折,畢竟還是有了今天,你就不能打起精神,仍舊好好和我們一起走下去麼?……”
雪落無聲,外面不知哪根樹枝上的積雪堆不住了,“撲撲”砸回地面,驚起呱剌剌一片寒鴉。
胤祥開始陷入時斷時續的昏迷,有時我來看他,守上一兩個時辰,他也沒有醒來。若他醒著時,我正好遇上了,便有說不完的話,要緊不要緊的只管揀來,絮絮而談。
“……還記得阿依朵家旁邊的烏布甦湖嗎?碧藍得跟玉石似的,山對面能看見開著雪蓮的雪山……我跟你說起過麼?我額娘就生在大雪山塔烏博格達山下……”
“記得記得,你和阿依朵的額娘都生在那里,那真是個好地方,能養育出這樣的兒女。你想想,連成袞札布初都可以上戰場了,前年他到京城謁見皇上時,儼然有幾分你當年的模樣呢,那個被我故事哄得一愣一愣的小鬼,居然也已經長得英武不凡。”
“呵呵,和我比?那個小鬼還嫩著呢……不過策凌這麼賣力,準噶爾平定之後,這大札薩克盟長之位,皇上雖一心不願還給策凌了,準還是會傳給成袞札布初的……”
“因為咱們的皇上,對于策凌當年差點害死我們兩個,依然耿耿于懷?呵呵,這絕對是他的風格,你知道麼?我一直有個猜測……皇上用策凌到戰場上為前鋒時,一定恨不得他戰死謝罪算了。”
“哼,那個老狐狸,能給他為國捐軀的機會,已是極大的恩典了,若不是他貪心背德,怎會有你後來遇險之事?所幸成袞札布初這幾年瞧來,一點兒他父親的毛病都沒有,倒還是個草原漢子,不過,這麼年輕的喀爾喀蒙古王?”胤祥笑著搖搖頭。
“他是听著我的故事長大的,我覺得他是個可愛的小孩,應該能做好這個蒙古王,你不覺得嗎?”
“我?我願拿這勞什子怡親王和他去換……真想回去草原啊,你還記得草原的樣子嗎?騎著馬兒不停的跑上一整天,也跑不到盡頭,天那麼干淨,人也痛快,不高興了,打一架,照樣可以把酒言歡……”
“怎麼忘得了那樣廣闊無垠的天和地?牛羊、駿馬,兔子野鹿到處跑,熊、虎、狼……什麼動物都有,天上高高的盤旋著蒼鷹……剛到草原,我看見一只兔子,也開心得能追上半天,你們都笑我。”
“……身在其中時,非但不覺什麼,還時時怨恨不忿,呵……如今再看,那竟是我這輩子最痛快自在的幾年日子……老天這樣捉弄我們……凌兒,那是四哥冒著性命之險給我們掙來的,圈禁是什麼日子,我太清楚了,哪怕只有三年,也幾乎逼瘋了我。那十年,京城局面暗無天日,四哥如履薄冰,還時時處處為我們兩個擔足了心……要在父子兄弟間灰著心轉圜應付,還要糾正弊政、作養民生,我大清現下才好容易漸漸有了盛世之象……但四哥之苦,天下有幾個人瞧見了?”
胤祥的聲音漸漸有些痛苦︰
“……四哥為人高峻深沉,知道他的,又有幾個人?如今卻滿天下明里暗里都是道听途說的誹謗之聲……大哥、五哥早年隨皇阿瑪御駕親征,立下戰功時,我還不過是個毛孩子,轉眼,大哥已經被圈禁了二十余年。二哥做了四十年太子,現也只剩荒冢孤墳。三哥,三哥自他家的老大死在喀爾喀蒙古,早被嚇破了膽,諸事不管,整天埋頭在故紙堆里,老得不像樣子,恁他什麼事兒,一轉眼就忘得精光……八哥九哥十哥,十四弟……听說七哥這些日子身子也很不好……”
“皇七弟”胤,舊病復發,的確也已經病得起不來床,太醫那里傳來的消息很不好……胤祥一一數著,苦笑︰
“凌兒,你就像是專為來瞧我們兄弟這場笑話兒的。我最喜歡听你叫我們兄弟的名字,無論是誰,仿佛我們就是鄉里街頭的頑童學伴……我方才沒有叫‘阿其那’‘塞思黑’,四哥須得治我的罪,哈哈……”
“無論換個多麼難听的名兒,什麼都改變不了這愛新覺羅的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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