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

104 第三十回


蘅芜香的味道还在梦中浓浓的没有散去,晨光已经透过帐房的缝隙洒了进来,投到富绶红扑扑的小脸上,在他的安谧神情上加上了一道柔和的光,看起来宛若梦境。
    绎儿将手探出被子,小心的半侧过身子去给儿子掖被脚,生怕打扰了身边熟睡的豪格。
    昨天晚上父子两个一起玩嘎拉哈,嘻嘻哈哈的疯了大半夜,这会儿都睡的很沉。
    富绶大约是睡得太香了,小胳膊小腿都抻出了被子,全然都不觉得冷,居然还生出一头汗来。绎儿爱怜地伸出手去擦汗,顺带理了理他额头的短发,倾身在他的小脸上吻了一下。长久的凝视了一番,突发奇想的想在富绶身上找找自己的影子,却更多的发现了其他的影子。绎儿心里立时有些别扭了,于是微微蹙了眉头,缩回了被子里,正在发呆,腰上一紧,吓得叫出来。
    “嗯……你叫什么……”豪格懒洋洋地带着鼻音道。
    “你醒啦?”绎儿缓过神来,转了脸冲着他一笑。
    “嗯。昨天晚上真的很困啊……”豪格打了个呵欠,瞥了一眼旁边的儿子,“这个臭小子精神还真是好……”
    “他昨天下午睡了好一会儿呢。你哪能跟他比,你在外头打猎,折腾了一天,能不累么?”绎儿偎在枕畔,轻声浅笑道,“你也是,跟个小孩子也较劲,非要赢了他才罢休。”
    “我那不是哄孩子玩嘛!”豪格伸手在富绶的小胳膊上轻轻掐了一下,“臭小子!”
    “哎!你可别把他弄醒了!”绎儿慌忙腾出手去拦他,“他起床气可大呢?要哄好一会儿……”
    “嗯,这点随我!我起床气也很大啊!”豪格说着抱紧了绎儿,带着力道摩挲着她纤细的腰,带着戏谑的口气笑道,“快点想想,你要怎么哄我才好呢?”
    绎儿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着痕迹地躲他:“孩子在呢……”
    “在怎么了?”豪格呵呵笑起来,禁不住诱惑在绎儿的唇上点了一下,意犹未尽钳住了她的纤腕,“他还没醒呢?嗯?”
    “叫他看见!”绎儿挣开他的手,飞了一个眼神到一旁的儿子身上。
    “这可难了……”豪格寻思了一下,带着玩笑的口吻道,“一多岁的孩子也懂这个?那你可给我生了个天才!照这样,再多生几个好了!”
    绎儿双颊飞红:“说什么呢?”
    “以后可是不能带着孩子睡了,不能为所欲为。”豪格似是总结一样沉吟了一番,淘气的拗了拗绎儿的小鼻尖,紧跟着把脸贴近了过来,游弋在她的唇边和颈边,“嗯……你在这狐皮的褥子上睡了好些天了,身上居然一点膻味都没有……”
    绎儿一边躲他一边笑道:“我又不是狐狸,哪里来的膻味嘛……”
    “嗯,我忘记了,你是狐狸精……”豪格朗声笑道,“狐狸精也有尾巴的吧?让我摸摸尾巴在哪里!”说罢便将手从绎儿的纤腰上往下滑去。
    “哎哎……”绎儿腾出手去挡,两人的手绞在一处,在被子里嬉笑着翻滚着打成一片。
    打闹了一番,豪格捧着她红润的俏脸如饥似渴地吻着,贪心地吮吸着充斥在她身上的爱恋味道,耳鬓厮磨地纠缠在一起,间不容发:“嗯……我最喜欢你笑……喜欢你笑……”
    绎儿被他细细的宠溺着,有点忘情地热烈,紧紧地熨贴在他身边,手指滑过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滚烫的唇,还有撩人的胡茬儿,眼神里宛然是一个小女孩的爱怜模样,惹得豪格心里一阵发慌,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向她中衣的领口探去。
    正在此时,帐外一个声音大声叫道:“主子!主子!”
    “是德希!”绎儿听见了连忙挡住了豪格的手,示意他去听。
    豪格扫兴地长出了一口气,没好气道:“什么事儿?不要紧的等会儿再说!”
    德希大概也听出了帐房中的暧昧,结巴道:“嗯……是是……大汗突然不见了……”
    “什么?”豪格一下子没听明白,“你说谁不见了?”
    “大汗,大汗不曾通知任何的旗主和王公大臣,就连中宫大福晋等一干主子都没通知,漏夜离开了,现在不知去向。”
    “你……”豪格回身示意绎儿更衣,自己套上了衣服,“进来说!”
    德希犹豫了一下,挑开帐帘进了门来,行礼道:“爷!现在各个旗主和大臣都乱成一团了,中宫大福晋让奴才来问一下,主子您可知道其中的缘由?”
    “昨天我回来之后,就没有再见过汗王,我怎么会知道!”豪格一头雾水,手上的动作爷不由自主地慢了许多,“先别慌,再找找!”
    “都找遍了,有人说,大汗可能是回盛京了。”德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绎儿一边帮豪格更衣,一边提醒道:“昨晚上大汗都做了什么?比如说,见了什么人之类的,你可知道?”
    “昨晚上,我没记错的话,阿巴泰贝勒迎娶苏泰福晋搞了个宴席,请了父汗去主婚。”豪格努力回忆道,“当时我说我累了,礼物派人送了去,我就没去。父汗去了没有?德希!”
    “嗯,是是……早上中宫大福晋那里来的人说,大汗昨天晚上从阿巴泰贝勒酒席上回来之后,脸色就不是太好。”
    “还有谁参加了宴席?”绎儿问道。
    “中宫大福晋去了,东宫福晋去了,还有次西宫福晋也去了,其他人的福晋主子们都没去。”德希扳着手指数着,生怕数错了,再三的嘀咕,“还有十四爷,十五爷,十一爷兄弟三个,十贝勒……其他的都是些重臣,别的也没有了。”
    “等一下!”绎儿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少人!少一个很重要的人!”
    “少谁?”豪格也隐约觉得别扭,却说不上来是哪里别扭。
    “你让我想想……”绎儿沉默了一番,“对!宗室王公里少了一个顶重要的人,就是二叔!”
    “二叔?”豪格摸不着头脑,“他昨天说家里的小阿哥摔伤了脚,要去看望照顾,就向父汗请辞没去宴席。有什么不对的么?”
    “我说不上来,但是我有种感觉,这个问题怕就出在二叔身上。”
    绎儿内心的强烈感觉让她无法忽视,或许这就是一种直觉,联想到代善近日和莽古济母女的关系,联想到庄妃之前关于和代善父子交际的警告,联想到这个宴席多尔衮三兄弟居然一个没有落下全部出席,她愈发觉得整个事情的背后,有一只摸不到的手在操纵着走向。是什么能让皇太极在一夜之间作出这样奇怪的举动,他为什么要给宗室王公以及重臣突如其来的来这么一个举动,为了说明什么?说明他在生气?说明他很恼火?说明他很沮丧,要落荒而逃?一个婚宴怎么会吃出这么些麻烦来?吃婚宴又如何会沮丧呢?是什么人,说了什么样的话,做了什么样的举动,让他哪里不松爽了?
    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答案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复杂。绎儿隐约觉得,皇太极此举是为了说明什么,为了引起一些人的注意,这个人是谁呢?真的是代善么?还是另有其人?如果矛头的指向是代善,皇太极此举真正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绎儿在这里百思不得其解,豪格却急着要找到答案:“绎儿,你想到了什么?不妨说出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引起的,但是,我想,可以去问一个人,她一定会知道。”绎儿脑海里浮现出庄妃的面孔,她始终觉得,这个宫里的女人和其他的女人有着某种不同的东西,她的眼睛里藏着很多的东西,或者说,是生存的智慧。既然昨天庄妃也去了婚宴,想必心细如尘的她一定体察到了什么,只是没有适当的机会说罢了。
    “问谁?”
    “你在帐房等我,我去去就来。”绎儿裹上了围脖儿,疾步跑出了帐房。
    昨天的夜里又下了雪,清晨才停的,绎儿在刚刚被扫开的雪径中奔跑了一步,惹得来往的女真贵族纷纷侧目,她跑的累了,停下来缓了两口气,平了呼吸慢慢往庄妃的帐房前走去。
    庄妃的帐房用厚厚的毡子围裹而成,显得高大而扎实,两个小婢女正陪着她的女儿四格格在雪堆上嬉戏,安谧的浑然不曾受到世事的打扰一般。
    绎儿整了整衣冠步上前去,刚刚屈身想要开口,便被人打断。
    “请小主安。”一个侍立在帐房门口的青年侍卫打千道。
    绎儿不甚疑惑,怎么宫里的侍卫反而向自己行礼:“你是……”
    “奴才是十四贝勒爷的贴身侍从。”青年侍卫大声说道。
    “难道……”绎儿隐隐觉得事情不妙,她本能地往帐房虚掩的棉帘里望去,“十四叔在里面么?”
    “是。”青年侍卫应声道。
    只听得帐房里庄妃的声音柔和的响了起来:“是谁在外面?”
    “回主子,是豪格贝勒的侧福晋求见。”青年侍卫恭谨的答道。
    “让她进来吧。”
    庄妃的吩咐声刚刚落下,她的贴身婢女就已经迎了出来,笑吟吟道:“格格请小主进去叙话。”
    绎儿此时已然是骑虎难下了,努力平静了一下心境,款步进门,来到庄妃和多尔衮的面前用蒙古语行礼道:“奴婢请庄妃娘娘安,请十四叔安。”
    “免礼。”庄妃倒是平易近人,“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情么?”
    “嗯……”绎儿一阵语嫣,一旁的多尔衮鹰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让她不敢动弹,“也……也没有其他的……就是……”
    多尔衮噙着笑意站起身来,用流利的蒙古语说道:“既然你们有事情要说,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先告辞了。”
    “苏麻,你送送十四爷。”庄妃对着自己的贴身婢女点点头。
    直到多尔衮出了门去,绎儿还是没有能缓过劲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一瞬间开始犹豫该不该相信庄妃,该不该去问。就方才的情形看起来,多尔衮和庄妃的关系似乎很密切,连起码的客套之类的礼节都忽略不计了。她想着纳兰宝寅临死前留给自己的书信,那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阴谋诡秘让她不寒而栗。她的眼前一片混沌,猜不透在这个地方谁是敌人谁又该信任,她试图信任庄妃,实事上从上次太子河边的相遇,她就一直很相信这个女人。可是眼下,她越发不自信了,她的直觉会成为错觉的么?
    眼前的庄妃并没有贸然开口,相反的,她以静制动端起了温热的奶茶,漫不经心地呷着,等待着绎儿开口。
    绎儿决心赌一把,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大汗昨晚漏夜回京的消息,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嗯。”庄妃淡淡的应了一句,“是豪格让你来问的?”
    绎儿呼吸一窒,她全然想不到庄妃会如此直接,否认看来没有什么意义:“贝勒爷想让奴婢了解一下昨晚的情形,听说娘娘昨晚陪大汗去赴宴了,想必……”
    “陪大汗赴宴的人不在少数,本宫去了,本宫的姐姐和姑姑也去了,还有你方才见到的十四爷。当然,还有大汗的重臣,筵席上的事情,大家都是一目了然的。”庄妃笑吟吟的,清澈的眼神里似乎什么也没有掩藏的意思,“你单单来询问本宫,莫非他们看到的会与本宫有什么差别么?”
    “绎儿不敢。”绎儿听出她的话里别带深意,赶紧跪下行礼道,“只是大汗突然返京,许多的重臣都急于向贝勒爷打听隐情,贝勒爷不明情况,不敢造次,所以……”
    “所以想从本宫这里得到什么结果?”庄妃缓缓站起身来,“本宫和他们是一样的,本宫并不比他们多长一只眼睛。你希望的结果,本宫这里恐怕是没有的。”
    “娘娘聪敏果决,心细如尘,奴婢以为娘娘……”绎儿不甘心道。
    “小主!”一旁站着的苏麻这时开了口,“娘娘已经说了,她也只是陪席而已,大汗怎么想怎么做岂是我们这些奴婢可以任意揣测的。您再要问下去,只怕陷娘娘于不义,到时候隔墙有耳,被人学了去胡乱编排,传到大汗那里,这后果岂是你我担待的了的。”
    话说到如此的份儿上,绎儿知道不可能再有什么进展了,她暗下长长叹了口气:“奴婢岂敢为娘娘惹来麻烦,既然如此,奴婢就不再多问了。奴婢告退了。”
    “嗯,那你跪安吧。”庄妃踱了两步,站住了脚,轻轻抚着架子上的鹿皮小袄不经意的说道,“苏麻,二爷家尼堪祜塞的病可好些了,明儿是他的生辰,大汗先前交代了打发宫里表示一下,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绎儿躬身退出去的同时,将庄妃的话尽竭收入耳中,她心里很清楚,这句话在这个时候说,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是在透露着她想要知道的答案。她不得不敬服庄妃的心思和手段,先是言辞拒绝透露,将自己置身事外,以免惹来麻烦,紧跟着不动声色的借着不相干的话将底子揭出来。这样的话拿到什么地方都不会有什么嫌疑,但是,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是有着别样的意义。话说的到不到位,巧不巧,言辞固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当不当时,在什么时候说恰到好处。
    庄妃故意当着她的面将话题引向代善的儿子,自然是有所指的。说到代善儿子尼堪祜塞的病情,恰恰是暗指代善借口儿子的病情需要静养擅自将本旗的人马带离大汗驻跸的大营,并且不经皇太极许可远离驻扎,不参与集体狩猎,悍然藐视大汗的权威。这些时日驻跸的大营里将这个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想必皇太极虽然表面上未有动作,内心已然大为不悦。不过,庄妃这话说的是表面,还有跟深的含义,说的应该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昨天晚上的宴席上,一定又有人借此说到代善了,而且应该是比这个更严重的事情。事情的内容起因固然还不清楚,但是答案已经很清楚了,问题恰恰是针对代善的。
    会是针对什么的呢?这个问题能够让皇太极不顾汗王的体面,愤而漏夜回宫?
    绎儿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面前一个影子闪了出来,冷不丁吓得她趔趄了一下,勉强收住脚步抬眼看去,正看到那双鹰隼的眼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你……”
    多尔衮呵出一口白气:“问完了?”
    绎儿警惕道:“问什么?”
    “呵,你不是想知道大汗为什么漏夜回宫么?”多尔衮并不跟她迂回。
    绎儿的心颤抖了一下,稳住心神道:“你怎知道我是问这个?”
    “一大早就跑来,不是为了问今天该怎么梳妆吧?”
    绎儿看不得他调侃的口气,眉头一拧:“你什么意思?”
    多尔衮当着她笑起来,带着嘲讽的意味:“你那么聪敏,听得懂吧?”
    “奴婢愚钝,还请十四叔点拨。”
    “你问出什么结果来了?”
    “我只是例行请安。”
    “请安?”多尔衮绕着绎儿转了一圈,看透了她的伪装,“你觉得在我面前伪装有必要么?有意义么?”
    绎儿沉了声音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是瞠大了眼睛瞪着他,示意他让开路。
    多尔衮倾身靠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道:“你最好老实待着,别自作聪明。我不指望你帮我什么,但是,你最好不要给我添乱。”
    “凭你的能耐,我给你添的阻碍算得了什么?”绎儿也以牙还牙冷嘲热讽道。
    “你别以为有了富绶,我就投鼠忌器,不敢把你怎么样。”
    绎儿冷笑一声,斜睨着眼睛瞥着他的脸:“你既然敢,就只管放马过来,在这里威胁我做什么。”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多尔衮的脸色阴沉了很多。
    “我这个人从来就是软硬不吃,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绎儿噙着笑意,蔑视着他的威胁,“你如果非要斗下去,我会奉陪的。”
    “你就非要跟我作对心里才舒服是吧?”多尔衮有点恼火。
    “无端挑起是非的人是你。”绎儿逼视着他,丝毫没有畏惧。
    “你还在为以前的事情生我气?”
    “我们之间以前有什么事情值得我生气?”绎儿呛了他一句,看着他发青的脸色,有点快意的感觉。
    “你不为富绶考虑?”
    “富绶很好,谢谢十四叔关心。”绎儿不想再跟他纠缠,躲开他就往前走,方才一抬头,便撞上了迎面走来的豪格和岳托贝勒,“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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