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甚至有点聒噪的意思,屋子里伯奇因为阵痛而撕心裂肺的叫声也让人无法静下心来。豪格背着手在外屋里杵着,眉头紧锁,只看着一旁的丫鬟婆子进进出出忙得厉害,自己却不知当如何自处,好像一个多余的人一样。
德希倒是忙得不亦乐乎,问长问短的,不时还帮丫鬟婆子们打打下手,在豪格面前晃得他眼花错乱,不由得火大:“你能不能不要在我眼前晃,烦不烦?”
德希被他突如其来的呼喝吓的一怔,愣在原地道:“爷……”
豪格虎得坐了下来,不耐烦道:“消停一会儿。过来!”
“嗻。”德希不知道他这番无名火打何处来,见他的脸色沉下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水盆,凑到他面前,傻傻的站着。
豪格嫌他傻乎乎地挡在自己面前,伸手拨开他:“别在这里碍眼!”
“爷,奴才要怎么做您才舒服啊?”德希被他呼来喝去弄得找不到了北,委屈得紧,“奴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您给句明话,要奴才怎么着吧。”
“去把小格格抱来。”豪格憋屈道,“闷死了。”
“嗻……”德希勉强地很,“奴才有句话不知道是不是说出来比较好……伯奇主子这里生孩子,抱格格过来,她知道会不高兴的。”
“那我闷死了,我还不高兴呢。”豪格气乎乎的火气甚重,“你哪儿那么些话?”
“德希说错了什么?”德希正要说话,就听见绎儿的声音在脑后响起来,不紧不慢带着自若的口气。
豪格回头起身道:“你怎么出来了?月子里受风会生病的,不知道么?”
“我要是不出来,就该小格格受风了。”绎儿将裹着的棉斗篷小心地解了半拉,由雁奴扶着挪到绣墩边坐了下来,“我身子将息的还好,院子又隔不了几步路,怕你坐不住,就过来看看。”
“有什么坐不住的。”豪格言不由衷,“只是听得心里不是滋味,说不出来的感觉。”
绎儿看着他一心想要隐藏自己方才失态的一面,也不打算揭穿他,微微笑了笑,抬头对雁奴道:“你去看看伯奇福晋怎么样了,有什么能搭把手的,就帮着点。”
雁奴应声去了,一旁的嬷嬷见机地给绎儿倒了杯热茶,绎儿也不推拒,捧着光洁的白瓷杯子暖着手,安静的坐着。
里间的动静越来越大,痛苦的声音也刺耳的让人无法安坐,豪格强撑着坐在绣墩上,却实在是如坐针毡,想要落荒而逃,看着对面安坐的绎儿,觉得丢不起这个面子。
绎儿垂着眸子,虽没有细看他的尴尬表情,也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于是安抚道:“奴婢生格格的时候,爷不在身边陪着,现在陪伯奇福晋,就当是补偿上次的陪奴婢吧。”
看着绎儿浅浅的笑,听着这般带着撒娇的话语,豪格连最后一丝逃走的勇气都消失殆尽了,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的继续坐定下来。他突然间明白了绎儿不顾月子里受风的危险来到这里的原因,因为她自己曾经体味过独自在恐惧中生产的痛苦,所以不希望伯奇在受到丈夫新娶小妾的刺激后再独自面对这样的痛苦。她的心思如此细密,如此的为别人着想,真的是他不曾注意到的。她绵里藏针的既照顾到了伯奇的心情,又不动声色的对自己进行了无声的谴责。她在家里辛辛苦苦的怀胎十月,独自痛苦的面对阵痛分娩,而自己却为了巩固自己在宗室的权位迎娶美人,燕尔缱绻。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愧疚感莫名的又多了几分,心疼的感觉袭上心来。
雁奴从里屋匆匆出来,笑着对绎儿道:“小姐,还好还好,虽然受了惊吓,但是一切都好。是顺产呢,嬷嬷说很快就……”
雁奴的话音没落,就听见里屋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了起来,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为之神色一松。不待雁奴再开口,就见里屋伺候的小婢女迎出门来,倒身拜道:“恭喜贝勒爷,是个阿哥。”
“恭喜贝勒爷。”绎儿笑吟吟的起身行礼,身后的一众奴婢也都跪倒行礼道喜。
豪格伸手扶住了绎儿,心里又是喜又是伤感,压低了声音道:“你快起来。这次苦了你了。”
绎儿听到这话,知道他是在向自己道歉,眼圈微微一红,忍住将要涌出眼眶的水汽笑道:“奴婢哪里会辛苦。爷还是快进看看伯奇福晋吧。小格格还在房里,奴婢不放心,得先回去了。”
豪格点点头,吩咐道:“德希,送绎主子回房。”
绎儿行礼后裹紧了棉斗篷,扶着雁奴的手跨出门去,小心翼翼的在湿滑的雨地上慢慢挪着步子。德希打着伞一旁伺候着,生怕雨水淋着绎儿和雁奴,一径往这里打着,自己倒是淋湿了大半。
雁奴有些过意不去笑道:“德大人,你不用这样小心伺候,那么大的雨,你自己会淋湿的。”
“奴才淋湿了不要紧,绎主子是千金之体,不能有闪失的。”德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甘情愿的笑道,“绎主子一向待德希好得很,德希也得知恩图报不是。”
雁奴“扑呵”一声笑出来,从怀里解了手绢递过去:“给。”
绎儿看在眼里,心下自然明白他们两个小人之间的别样情义,不方便点破,只将步子放慢了些,就着他们。她抬眼望去,正看见前面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影跌跌撞撞的往这边过来,嘴里还在大声的喊道:“主子!主子……”
“是如雁吧?”雁奴眼尖招呼道,“怎么了?”
“主子……”尼思雅的脸上也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了,一把扑上来,抱住绎儿的腿哭道,“主子不好了……小格格她……”
“小格格怎么了?”雁奴心里一紧。
“奴婢方才去看小格格,她……她脸色发紫……好像没有呼吸的样子……”尼思雅吓得小脸苍白了一片。
绎儿本能地脚下一软,赖是德希眼疾手快,一把架住了连忙惊呼:“小主!小主……”
“小姐!”雁奴也扶住她。
绎儿定了一下神,一把甩开雁奴和德希的手,顾不得倾盆的大雨,直奔着自己的房间跑去。她带着一身零落的水冲到女儿的摇篮边,整个人发痴一样的看着襁褓里脸色犯紫呼吸急促的女儿,浑身上下像是僵住了一般,嘴唇不住的发抖,却发不出音儿来。
“小主……奴婢方才来给小格格喂奶,揭开被子发现小格格脸色发紫呼吸困难,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奶娘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求饶,“奴婢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不去找御医来!”雁奴狠狠地瞪了一旁慌了手脚的小丫头大声呵斥道,“一个个都跟木头一样杵着做什么!”
“先不要慌着找御医,你们都先下去。”绎儿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伸出手去摸女儿的额头,滚烫的烧手,再去摸颈脉和小手腕上的脉搏,略略定了下神:“去……拿冰手巾来……”
“小姐……”雁奴心里忐忑不安,“小格格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绎儿冷着脸,并不搭理,只是道:“方才谁来过了?”
“回小主,是福晋……您才出门,福晋就来了,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奶娘一边发抖一边回禀道。
“福晋?”绎儿眉头一皱,“她一个人?”
“她和几个嬷嬷过来的,说是送过冬的香料来的,顺带来看望小格格。”奶娘听见绎儿问话的语气平和了一点,稍稍放松道,“奴婢说小主不在,去伯奇主子房里了,福晋说是不妨事,看看小格格就走。”
“她看小格格的时候,你在场么?”绎儿一边问,一边在屋子里找寻着什么,慢慢踱着步子。
“回小主,奴婢并不在场,福晋说她想要喝一杯热□□,吩咐奴婢出去倒。”
“如雁不在么?为什么让你去倒?”雁奴疑窦丛生的问道。
“尼思雅正好和其他几个嬷嬷在隔壁房间交接香料,只有奴婢一个人在屋里伺候。”奶娘想着这些,心里一阵发紧,“奴婢也没多想,就应命出去了……哪知道……”
绎儿突然打断了奶娘的话道:“雁奴,把这个火盆拿出去!快点!”
雁奴懵懵懂懂地依言把火盆端了出去,德希一脸傻乎乎的站着,闹不明白绎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小主你这是……”
“在火盆里放三花香,亏她想的出来。”绎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自己的呼吸。
“什么三花香?”德希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西域的一种香料,有迷幻作用,也有毒性。”绎儿踱到女儿的摇篮边仔细观察女儿渐渐缓过来的脸色,心下微微松了口气,“大人用来倒是没什么要紧,可是孩子小,受不了它的毒性,所以才会呼吸困难。”
“小格格那么小,能碍着福晋什么事!怎么能下这样的毒手!”雁奴怒火丛生,提步就往门外冲去,“我找她去!”
“雁奴!”绎儿叫住她,“找她她也不会承认的!小格格没事就好了!”
“小姐,你在这里低声下气的,要忍到什么时候?”雁奴气得直跺脚,“人家都已经欺负咱们到这种地步了,你以前的傲气到哪里去了!”
“傲气?”绎儿苦笑一下,小心翼翼地抱起还在昏睡中的女儿,护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有傲气在这里只会死的更快。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能安安稳稳的把绶儿和瑞格儿带大,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况且,福晋此举是冲着我来的,不想倒是差点要了瑞格儿的命。”
“福晋此举实在是……”德希若非亲眼所见,都不敢相信,“小主再这样妥协,只怕会伤及小格格的性命,还是……”
“这件事情还要劳烦德大人替我瞒着。”绎儿打断他的话道,“福晋有此举动,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贝勒爷也委实对她不起。现在她已经没有了多罗格格的身份,进不了宫也回不了娘家,加上贝勒爷冷落她多时,她的痛处无法发泄,也只好向着我这里出。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让贝勒爷大动肝火,伤了他们最后的和气。这也是府上的脸面,贝勒爷在朝中的脸面。德大人可明白我的意思?”
德希挠挠头,虽然不甚明白绎儿的意思,可是隐约能了解她有着特殊的良苦用心,于是只能作罢道:“既然小主这么说,奴才只好听小主的。奴才先回去复命了,小主有事就差人来吩咐好了。”
直到看着德希离开屋子去远了,雁奴才意识到绎儿一直裹着湿透了的棉斗篷还未曾换下来,慌忙奔到柜子边去找干衣服,一边对着跪在地上都发木的奶娘叫道:“还跪着做什么,小姐身上的衣服都是湿的,你看不到么?”
奶娘这才反应过来,慌手慌脚的帮忙抱过绎儿怀里的小格格,腾出手来为绎儿更衣。
虽说绎儿换下了湿衣服,然而寒气已经浸入了身子,当晚就发起高烧来,烧得不省人事。熬到天亮,整个人已经米水不进,雁奴见无法再这样拖延下去,只得匆匆前往正房大院禀告病情。
正房大院是呼吉雅居住的地方,雁奴虽然知道绎儿的病是因为呼吉雅而起,但是照例仍必须前往呼吉雅处禀告了病情才能请御医前来,她心里是恨着的,嘴上却要装作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自然憋屈得厉害。
离着正房大院还有些距离,就能够嗅到浓烈的香味,这份浓烈甚至有一点呛人的意味,她本能地想用手捂住口鼻,却忌惮被大院里的人指指戳戳,给绎儿惹来麻烦,于是强撑着往门口走近。
门口本应该有侍奉的婢女守着的,不知道是不是她来的太早了,居然空无一人。雁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步子则已经到了屋前的檐下。忽听得里面一阵缠绵的□□,紧跟着的是亢奋的粗暴声,让她本能地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伺候主子的日子久了,自然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脸蓦地红到了脖梗子,嘴唇也经不住一阵发抖,哆哆嗦嗦道:“启禀贝勒爷福晋,奴婢雁奴有紧要的事情呈报。”
她的话音落下后,里面的声音突然消失了,静的有些可怕,甚至有些不寻常。
依稀有一阵脚步声奔着门口来了,雁奴瑟瑟发抖的不敢抬头,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双光着的脚□□在她的视线中,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的后衣领被狠狠地抓住了,她被勒得喘不上气来,本能的仰起了脸来往上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她魂飞魄散。她的眼前,一个披头散发的高大男子正狠狠的盯着她,那眼神想是要剜了她的心肝一样,让她不敢动弹。
“还不把她弄进来,你等什么?”里面传来了呼吉雅尖利的声音,神经质中透着鬼魅和寒气。
那男子将手一提,轻而易举的将雁奴拖翻在地上,一径往屋里拖去。
雁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脑袋嗡得一声炸开了,紧接着喉咙口一松,大声叫起来:“福晋!福晋饶命……奴婢什么也不知道……福晋……”
那男子显然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意思,更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听她叫起来,生怕招来下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那力道让雁奴差点就窒息的死过去。于是,不管雁奴怎么踢腾,怎么奋力的哭喊,也无法在弄出什么响动,硬生生就被拖进了屋子里,拖进了黑暗中。
层层叠叠的帘子帐幕后面,依稀是呼吉雅鬼魅一样的魇笑声,让雁奴只能一径的缩在角落唯一的一点光亮处筛糠样的发抖。
“人奴才已经弄进来了。”那个男子恭敬的向着里面说道。
“你过来就行了。”呼吉雅的声音幽幽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这不太好吧……”那个男子沉吟了下,不无顾忌。
这时,呼吉雅斜裹着袍子的身影从重重帐帘后飘了出来,披头散发的俨然一副激情过后的疏懒状噙着冷笑道:“怎么?这个时候你倒是怕了?”
“可是……”
“这个臭丫头没什么可怕的……”呼吉雅轻嗤一声,“就算你现在怕了,不敢了,这件事情已经被这个臭丫头知道了,你想抽身,想躲?躲得了么?”
那个男子扑嗵一声跪了下来:“福晋开恩……”
“开恩?”呼吉雅嘿然笑道,“好啊……我教你一个法子,可以保住你的一条命……”
“福晋……”那个男子抬起头来看着呼吉雅索求救命的法宝。
“这个臭丫头就给你了。”呼吉雅勾着唇角笑得冷冽,一双葱白的手指托起了雁奴惊惶失措满是泪水的小脸,“回头贝勒爷问起来,就说是酒后失德,在我房里唐突了一个小丫头便是……”
“啊?”雁奴浑身一震,这才恢复了意识一样,立刻尖叫起来,“福晋……福晋!您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呼吉雅扬手抽了雁奴一个耳光,咬牙道:“臭丫头!还敢狡辩!跟你的狐狸精主子一个德性!”
雁奴被打得脑袋一阵晕眩,嘴上却还在求饶:“福晋……奴婢真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奴婢不敢了!放了奴婢吧……”
“你还不动手!要我帮你么!”呼吉雅对着那个男人大声喝道。
那个男人将心一横,用力将雁奴拖翻在地上。
雁奴拼命的挣扎着,踢腾着,用尽一切可以用的力气。
那个男人没料到她有武功底子在身,一时也摁不住她,反倒是被她甩脱了好几次,两人拉拉扯扯地直撞在门板上。那男人灵机一动,狠狠地将雁奴的头撞向门板,雁奴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摔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倒下的一瞬间,雁奴的眼前闪过绎儿的容颜,她在心里哭道:“小姐……雁奴怕是活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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