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晚了,绎儿的房里却是灯火通明的,雁奴小心地放下了帘子,只怕屋里的主子着了秋寒。
绎儿坐在桌边,低头打理着手中的针线,一件夹棉的小袄眼看就快完工了。她抬头看了看桌上煮着的清茶,氤氲的水汽慢慢往房梁上盘去,透着湿润的气息。
突然,屏风后传了富绶大叫的声音:“真的比皇玛法的宫殿还要大吗?”
“嗯。是啊。”豪格似乎也感慨,“关内的土地很辽阔,比盛京还要繁华。”
“那里现在也开菊花吗?有没有串儿果吃?”富绶兴致勃勃的追问。
“嗯……那里什么都有。”
紧跟着一阵水声乱响,富绶迫不急待的叫着:“我也要去!我也要!”
豪格爱怜不已:“那里可不是你皇玛法的国家,可不是随便去的。阿玛是去打仗的。打仗要死人哦。”
“绶儿不怕!”富绶信誓旦旦,满是自信,“等绶儿长大了,陪阿玛去打仗,打明朝……”
绎儿手上的针一哆嗦,正扎在另一只手的食指上,立时滚起了一个小血珠来。她咬也咬嘴唇,小心地吮吸了一下,咸咸的味道溢了满嘴。
她早该想到,自己的孩子将来是要继承父祖的志向,对汉人举起屠刀的。在孩子小小的心里,早已认定了征战是他们满人最大的事业,他的身上虽有汉人的血在流淌,却已然没有了半分对汉人的怜惜。她最恐惧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而她根本阻止不来,只能听凭事实像这样发展下去。
蓦地,她有点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屈辱的活下来,又生了这个孩子为大明添了一个敌人。现如今,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想起了午晌在城门口迎接凯旋大军时的场景,高奏的凯乐歌,拥堵围观的人群,欢呼的声音仍然在她的耳边经久不息的回响着。相比之下,大军之后衣衫褴褛的俘虏和丰盛的辎重却在她的心里种下了深深的痛。这种痛在这种场合,她不能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默默地看着自己倍受摧残的同胞被兴奋的士兵押解着,目光恐惧中满是呆滞,挂着眼泪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去。他们蹒跚的步子,带着血的枯瘦的手臂和脚踝,时时刺激着她柔软的心,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心在哭泣抽噎。
这是两个世界,属于她的只有扼腕的悲伤。
手指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指腹上一个不曾凝固的小血珠在灯影中静静的躺着。透过着渐渐灰暗下去的血,她的眼前又浮现起大明山河的旧影,怕是经历过铁蹄的□□,已经是哀鸿遍地,支离破碎了吧。
她垂着头,抿紧了唇,将快要溢出喉咙的酸楚压抑回去,脖颈处不免酸涩难当。
正在这时,一阵嬉笑的声音离她愈发的近起来,紧跟着是从屏风后转出来的脚步声。
“好小子,又重了!阿玛都快抱不住咯!”豪格抱着富绶从屏风后转出来,身上还带着一些湿润的气息。
富绶顶着一头水珠,调皮的在豪格的脸上乱摸,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绶儿长大了呀……”
绎儿调整了一下心情,站起身将手边的手巾递了过去,又柔声责备道:“绶儿,你还不下来。阿玛刚回来,那么辛苦。”
“不嘛!”富绶冲她做着鬼脸,死死的抱住豪格的脖子不放,“我要跟阿玛睡……”
豪格朗声笑起来,在富绶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乖儿子!”
富绶呀呀叫起来,笑个不停:“阿玛胡子扎人!阿玛坏……”
“好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睡觉。”绎儿伸手去抱富绶,“听话。”
“嗯。”豪格腾出手刮刮富绶的鼻子,“好了,跟徐嬷嬷去睡吧。”
“不要!”富绶噘嘴不依,“我要跟阿玛睡!”
“你跟阿玛睡,额娘怎么办呐?”豪格笑道。
富绶偏着小脑袋想了想:“额娘也跟我们睡。”
“哈哈哈……”豪格忍不住大笑起来,“乖儿子会撒娇啦!”
“绶儿……”绎儿瞪了他一眼,“快点下来!”
“徐嬷嬷!”豪格转脸对一旁的奶娘道,“带三阿哥回房去睡吧。”
奶娘应着便要上前去抱富绶。
富绶赖皮的打开她的手,闹道:“阿玛……”
“听话。”豪格亲亲他,认真的对他道,“绶儿是大孩子了,阿玛跟额娘有话要说,你先去乖乖的睡觉。”
“你们要说悄悄话吗?”富绶一本正经的问道,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执着。
豪格看看绎儿,又转过脸来向着富绶点点头:“对啊。”
“绶儿不能听么?绶儿保密!”
“这是大人的事情,你还小,长大了就知道了。”豪格倒是挺有耐心,“绶儿要听话。”
富绶并不是很明白,只是点点头道:“那好吧。”
“真乖!”豪格将他交给奶娘,伸手摸了摸他的大脑门,“去吧。”
看着奶娘行了礼,牵着富绶的小手出了门去,豪格这才想起手中的手巾,胡乱擦了两把,顺手扔给了一旁侍立的小婢女:“行了。都去歇了吧。”
“是。”雁奴会意的领着几个小婢女掩了房门退了出去。
豪格回过身,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傻站着的绎儿。
绎儿被他满含热烈的目光盯得不很自在,忙偏过头回避,轻声道:“你……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蜜……”
不待她的话说完,豪格一把狠狠地将她抱了起来,倾身压到榻上,带着霸道的气息扯开了她的衣领,吻了下去。
“别……”绎儿本能的抗拒他,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你别……”
豪格心里满是冲动,她愈是抵抗,愈是让他难以自持:“三个月没有你……三个月……”
“不要……”绎儿横肱挡住他裸裎的胸膛贴过来,一双惊恐的眸子死死的看着他。
豪格蓦地被她这似曾相识的神情给怔住了,扣住她的手道:“你怎么了?”
“我……”绎儿不由得语嫣,“我……”
豪格扣她的手稍稍松了一些,语气中出现了一丝失望的味道:“你连想我一下都那么吝啬么?”
“不是……”绎儿想要解释,却觉得无力说服他。
“算了。”豪格扫兴的甩开她,自顾自躺了下来,“睡了。”
绎儿半支起身子,侧过脸去,用手去扯他,被他狠狠地甩开了:“王爷……”
“你恨我,对吧?”豪格闷着声音气呼呼的。
“怎么会……”绎儿这样回答着,却又犹犹豫豫的不能那么笃定。
“不要在我面前掩饰了。”豪格打断她的话,“恨我就是恨我,掩饰什么!去了趟关内,杀了那么多的人,你不恨我倒是奇事了。”
“这也不是……”
“别说宽慰我的话!如果你是强颜欢笑,大可不必。”豪格虎得坐了起来,带着恼怒的口气,“想要报仇,就把枕头下的匕首拿出来吧!我不会躲的!”
“你……你怎么知道我枕头下有匕首?”绎儿大惊失色。
这匕首放了三年多了,并没有伤人的意思,不过是放在身边做个念想。
“你放了三年,我怎么会不知道。”豪格轻笑一声,“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动手取我的性命。”
“我没有,我从来没想杀你。”绎儿本能地直起身子,直望着他的眼睛。
“呵!”豪格笑了一声,伸手把枕下的匕首给拿了出来,拔刃出鞘,塞到绎儿手里,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我成全你。”
“不!”绎儿的手本能地往后抽去,却被他死死地拽住,“我真不想杀你……你别这样……”
“杀了我,你就可以报仇了!”豪格的声音不免大了几分。
绎儿看着他的眼睛,一径在颤抖,如同惊弓之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酝酿在削尖的下巴上,转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豪格看着她惊惧的模样,手上的力道经不住加了几分,甩开了她手里的匕首,狠狠地将她摁倒在榻上,倾身覆了上去。
这一场狂风暴雨对绎儿来说,不知道是凌迟,亦或是一份宠溺。
她分明在他的身下战栗着,却又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微微有些吃痛的皱紧了月眉儿,羞怯地看他,已然消受不起。
他似是被她复杂的神情点燃了,越发疯狂的向她释放着压抑许久的思念,哪怕她早已经快被疯狂湮没了,娇弱的柔荑根本承受不来。
她的一行清泪分明流了下来,不知道是幸福,还是痛苦。
他想要疼惜的为她拭去泪水,却无法抵挡自己涌动而来的冲动,只能抱紧了她,吻她的脸。
绎儿像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下来,一阵酥软的痉挛让她差点要昏死过去,轻飘飘的感觉有点腾空的意味,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幻,不由自主的呢喃着幽幽念道:“弘……”
“你说……说什么……”豪格听的不很清楚,疲惫的盯住了她半阖的眼眸。
“嗯……”绎儿还没有从飘忽的意识中醒过来,只是带着疲惫的笑轻柔的喃喃,“我好想你……好想你……”
豪格悸动地抱紧了她,吻得更深:“我也是……很想你……”
这份念想在各自的心底里绽放开来,在各自沉迷忘情的时刻,竟不知道他们自己口中呢喃的现实居然是那么的残酷。
然而,更残酷的现实笼罩在整个关中平原上,撇开一地狼藉的京畿地区,本来已经被打压的喘不过气的流寇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大明朝内忧外患让里里外外,上至内阁首辅六部堂官,下至府县官员,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远离京师的关中,焦灼的味道四处弥漫着,让人皱紧的眉头无论如何也松不开来。
山野郊外,风景倒是依旧,不过少了几许繁华,多了几多荒芜。
谢弘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将目光投向了山间的来路。
这间路边的茶棚生意勉强还过得去,招呼罢几个客人,跑堂的便坐到了茶棚一角,发着呆,时而慵懒的用手驱赶着蚊蝇。
一只狸花的猫咪扒了扒身上的毛,挤到了谢弘的脚边,仰着小脸“喵喵”的叫着。
谢弘弯下腰,掰了一块点心,摊开掌心伸了过去:“喏,吃吧……”
小猫撒欢似的趴在谢弘的手心里,贪婪的舔食着点心,连一点粉屑都舍不得浪费。
“饿坏了吧?”谢弘像是对一个孩子说话一般,满是怜爱。
“将军,你看!”一个侍从拍了拍他的背。
谢弘直起身子:“怎么了?”
“那边好像是卢象昇卢大人!”侍从一指不远处的三四个飞骑而来的人。
“不是好像,那就是卢大人!”另一个侍从说道,“可是,卢大人怎么会在这里呢?”
“卢大人刚刚升任了山西宣大总督,也许是刚到任上出来巡查吧。”
谢弘的话音刚落,便看见卢象昇带着几个随从勒马住缰来到茶棚,于是起身招呼:“卢大人,别来无恙?”
卢象昇先是愣了一下,紧跟着万分惊喜:“我刚才还说前面的人好像是谢将军,没想到真的在这里遇见你。你还好么?”
“嗯。”谢弘笑道,“这次是奉命进京城办点事情,这不,刚刚折返回来。巧的很,正遇上卢大人你升任宣大总督。快坐下歇歇。”
“将军你抢了建斗的台词啊。哈哈……”卢象昇拉着他坐定,叫了壶茶水,寒暄起来,“在这里,倒是建斗该尽地主之谊的。怎么样?这段时间曹将军可好?”
“这段时间,只是小范围的出兵,大的行动还算少,所以不算太忙。自从曹总兵殉国后,洪大人对变蛟倒是颇为照顾和器重。朝廷没有追究湫头镇之败,对变蛟也是抚恤有加,升任了大将,委以重任。”谢弘为卢象昇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
“曹总兵英名流传一世,却死得如此之惨烈。听到死讯,建斗痛心不已。我大明又失一员上将啊!”卢象昇谈到曹文诏不免伤怀,眼圈忍不住红了个遍,“唯一庆幸曹将军得以生还,也算为他曹家,为大明社稷留了一脉。原先我是打算亲自前往吊唁的,可恰好赶上辫子军进逼昌平,天子调我北上,只好作罢。不知后事料理的如何?”
“已经没有大碍了。”谢弘长长的舒了口气,“这种生活,整天在马背上颠簸,就像粘住了。变蛟说,内乱一日不平,外侵何时才能平息。曹总兵一去,他成熟了不少。”
“何尝不是呢。”卢象昇抿了口茶水,长叹道,“等再过几年,平定了内乱,也就可以腾出手收拾辽东了。”
“我没有大人那么乐观。”谢弘解嘲的笑道,“我的心已经凉了,若不是为了……我早就放弃了。”
“我听人说起过将军和祖小姐的事情,只是不甚详细。将军说的为了,建斗心里很清楚。”卢象昇沉吟了一下,斟酌着字句说道。
“督师一死,我的心便死了。如今,若非是为了绎儿,我早就放弃了。”谢弘点点头,并不避讳,“担负天下兴亡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我算不上。”
“其实,对于督师,建斗心里也是敬重的。只是逝者已去,不必再牵挂一生。督师一生劳苦,也该好好休息了。”卢象昇有力地拍了拍谢弘的肩膀,鼓劲似的,“将军不要太在意得失。其实,这完全是时局的左右,生死大权皆不在你我手中。大明天空虽然是乌云密布,但是总会有放晴的一天。”
“大人刚从京城来任上,可曾听说了兵部尚书糜饷之事?”谢弘话锋一转。
卢象昇点点头,有些不自觉的惆怅:“略有耳闻。兵部侍郎这些年来利用职权大发国难财,在朝上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而今东窗事发罢了。只是办了他个‘糜饷’,没有惩治他的贪墨之罪,已经是发外开恩了。”
“我恰觉得这不是开恩,而是姑息养奸。”
“将军慎言。”卢象昇连忙示意他说话要注意。
谢弘倒是不以为然,继续着自己的愤愤不平:“不治他的贪墨之罪,不是天子的宽宏,而是温体仁的算计。若是提了贪墨军饷,侍郎大人被抄了家,温体仁何处分赃去?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生生寒了将士们的心。”
“不忍卒听啊……”卢象昇沉默了半晌,无奈的叹了一声。
“仅仅是一个不忍卒听么?”谢弘淡淡笑道,一口气将杯子里的茶灌了下去。
卢象昇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门口。
卢象昇的心里何尝不明白,又何止是一句“不忍卒听”的叹息。自己做了多年的地方官,又带兵在外连年征战,民间的疾苦自己怎能不知?在任上,他要疲于应付周旋于诸多盘根错节的关系,不是原则的润滑好上下同年的关系。在战地,他一路上看到的流民四起,妻离子散数之不清,观之心痛。军中的将士们都是在衣衫褴褛,饱饥参半中,连年征战,而征讨的又是与自己处境相同“饥寒生盗心”的百姓。有多少次,他望着自己剑刃上的血,心里一阵阵的发寒,发酸,生生的痛有多少次了,他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银白色与鲜红的对比是那么的刺目,让他不敢正视。想起这些,他攥紧了拳头,在暗里咬牙切齿:“高迎祥不是盗贼,温体仁才是名副其实的窃国之人。高迎祥是为了求生,而温体仁是为了敛财和巩固自己的势力。国难当头,却纠缠于党争,终日无有休止,生生将一个国家拖到如斯境地,又当是谁人之责?”
他毕竟不是袁崇焕,他不会像袁崇焕那样,把一腔的愤懑不满喷发出来。恰恰相反,他把这一切深深的埋藏在心底,不让人发觉。不,确切的说,这一切不是不满,而是悲哀。以往只是在书本文章里见过,他也曾嘲笑过屈原的《离骚》无病呻吟,可现在,他在现实的残酷洗礼中体味了一种“无病呻吟”,一种失望。好在失望不是绝望,对于现实,他只能让自己再努力抱着一丝妄想,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萤火,也要坚持下去。
“就远离这一切权利争斗吧!昔年督师以皇太极为平生劲敌,而今我若能与皇太极交锋一次,纵使战败殉国,又复有何憾矣……”想到这里,他挺直了脊梁,好像负载着大明朝的山河之重,仰面苍天,默默的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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