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

137 第七十二回


“大人!”杨陆凯一路拿着六百里加急的军报冲进了屋子,跨门槛时,险些摔在地上。
    卢象昇下意识的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出了什么事情?”
    “兵部六百里加急,辫子军入侵墙子岭,青口山。吴总督已经被杀了,正关至营城的石匣也尽皆毁坏。”杨陆凯上气不接下气。
    卢象昇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勉强定住神:“怎么会这么突然?现在驻军到什么地方了?”
    “牛兰!”杨陆凯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展开了地形图。
    “居然绕过了关宁防线……辫子军虽然是绕道,可关宁防线对其一举一动也应该了如指掌,怎么会没有消息传回来?”卢象昇抬手标注着清军进攻的路线。
    “怕是京城那帮腐儒又争吵了数日,才催兵部发的军报把!”山西总兵虎大威忿忿不平地捶了一下桌子,“哪一次不是这些腐儒误国误民!”
    “如今说什么也是白说!大人,眼下怎么办?”杨陆凯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卢象昇刚开口,还沒出声,一声尖利的高叫声自门外传来。
    “圣旨下——卢象昇接旨!”
    卢象昇条件反射地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子。
    “……召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王朴,山西总兵虎大威即刻起兵入京勤王。加封宣大总督卢象昇为兵部尚书,赐尚方宝剑,接旨后即刻赴京入卫,总督天下援兵!钦此!”
    卢象昇一直伏在地上,这时方才直起身接了圣旨和尚方宝剑,一脸莫名惊诧。
    宣旨的差官扶起他:“卢大人,赶紧进京吧!万岁爷等着呢!”
    话音刚落,院门外又匆匆进来一个侍卫:“大人,又有圣旨到了!”
    众人立时面面相觑:“这……”
    差官也吃吃啊啊的傻住了,一径望着卢象昇摸不着头脑。
    “卢象昇接旨!”新到的差官高声叫道。
    “臣卢象昇接旨!”卢象昇来不及想,又跪了下去。
    “……赐山西宣大总督,加兵部尚书卢象昇尚方宝剑一柄,接旨之时,即刻入京,总督天下援兵。钦此!”
    “臣卢象昇领旨谢恩!”卢象昇叩首谢恩,心里的焦虑又多了三分。
    “两柄尚方宝剑了!今天这是……”捧剑的杨陆凯惊诧不已。
    卢象昇站起身,望着前后两个宣旨的差官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看来,辫子军这次入关来势不可小觑啊!大家立刻收整所部,一个时辰后出兵入京!”
    “是!末将遵令!”众将异口同声。
    看着众将逐个退出议事厅,卢象昇长叹了一声。
    不想这一声长叹却收住了杨陆凯本要出门的脚步。
    杨陆凯转过身:“大人叹气莫不是为了赴京之事?”
    “我很担心入京的速度能否赶得上辫子军。大同、宣府一旦有失,再想重整旗鼓也难了。”卢象昇靠在椅子上,整个人瘫软了下来,这在别人面前是从来沒曾有过的举动。
    “大人怕是多虑了。依我看,辫子军这次玩得还是掠夺入侵的把戏。怕是这次我们全速返京,他们又撤了。”杨陆凯为他宽心道。
    “你不用为我宽心了。这心岂是说寬,便宽得的?”卢象昇随手端起了茶碗,“上次入京之时,杨嗣昌已经对我主战之说大为不满。我也看得出满朝文武的心思,大多主和不主战。可而今的形势,你即使不想战,辫子军却也要惹上门来。祸起萧墙,战时掣肘的事情,屡见不鲜了。我卢象昇怕是这次也逃脱不了。”
    “大人一向得人缘,掣肘之事,怕是多虑。”杨陆凯摇头道。
    “主战之言一出,便是犯了众怒,何况皇上的心思,怕是也……”卢象昇的言语之间已见了哀恸和凄凉,他低头呷了口茶水,还沒等咽下,便被一声高叫给吓得喷了出来。
    “圣旨到!卢象昇接旨!”
    “大人!”杨陆凯赶忙去帮他抚背,“你没事吧?”
    “咳咳……”卢象昇咳得脸都红了。
    “卢大人有恙在身?”差官交接完了,看见卢象昇咳个不停,关切道。
    “没有……咳咳……多谢关心……”卢象昇忍着咳嗽道。
    “大人可是屏不得的!”差官忧心忡忡,“您可是咱大明的脊梁啊!大明全仰仗着大人呢!”
    “不敢当!请进屋奉茶吧!”卢象昇谦逊着行礼,顺带塞给差官一点碎银子。
    “不麻烦了!咱家还有事在身,还望卢大人尽快进京!”差官收了银子,拱手话别。
    “是!卢某一定殚精竭虑,为皇上分忧。”
    “留步!”
    “不送了……”
    卢象昇缄默着目送差官出门,突然开口道:“陆凯兄,你信天命么?”
    杨陆凯捧着第三柄尚方宝剑站在他身后,听他问起这个,先是一愣,紧跟着一脸凝重道:“信!但更信‘人定胜天’,知其不可而为!”
    卢象昇缓缓转过身,他反翦的衣袖中,一张字条随风掣掣着。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泯灭了……
    “嘶”得一声,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曹变蛟的眼睛本能地因为强光的照射眯了起来。
    “天黑了,你怎么不点灯?”谢弘熄灭了手中的纸捻子,将烛台轻轻放在了桌上,踱步到了曹变蛟身边。
    “心里烦闷……”曹变蛟张开双手,胡乱地用力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疲惫的闷声道。
    “怎么了?”谢弘伸出受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似是安慰地拍了拍他,“才到这里上任,加了一个东协总兵的官衔就力不从心了?”
    曹变蛟摇了摇头,将手中压的有些褶皱的军报扔给了谢弘:“辫子军又入侵了,你看看吧……”
    谢弘展开来扫了几眼,立时明白了曹变蛟沮丧的原因:“是为不能入京勤王而气馁吧?”
    曹变蛟长出了一口气,苦楚的一笑:“看出来了?”
    “你别以为你脸黑就能隐藏一切杀机。”谢弘苦中作乐的玩笑道。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玩笑。”曹变蛟跟他急不来,“你当真是兵油子了,什么都无所谓。”
    “急也是枉然。”谢弘倒是全不在意,平静的说道,“你看不出?这满朝的阁臣堂官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主战还是主和,还用你我操心么?卢大人虽是进京了,可是党争之下,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未知数。从来京城就是个多是非的地方,能活着出来,就是老天眷顾了。”
    “有这么严重?”曹变蛟觉得他有些骇人听闻的夸大嫌疑。
    “你进过京城么?”谢弘莞尔一笑,眼睛里全浮动起一丝忧郁的意味。
    曹变蛟摇摇头,觉得自己没有经历过便没有说话的权力。
    “京城看似繁华,却是个刀山火海的地狱。”谢弘长叹了一声,若有所指,心里黯黯的,“权力可以换钱,也可以呼风唤雨。老成谋国而善能终是寡者,身家诛戮者多,像王文成公者,能有几个?你没看到于少保、熊大人、袁督师的前车之鉴么?就连督师之死,因为是皇上面前定的罪名,街头巷尾,乃至笔记文人无不是罗尽罪名竭力诋毁。说好听的,是以皇上的英明马首是瞻,说难听的,不过是借此满足自己被权贵践踏压抑已久的报复心。世道如是,你以为督师的悲剧不会再重演么?”
    曹变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上多了几分严峻:“这么说,卢大人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谢弘点点头,无奈的叹了一声:“若是上天眷顾,大明命数不绝,或许会有奇迹。”
    “卢大人是那么好的人,待人也和气,想是还不至于。”曹变蛟宽慰他,也是宽慰自己。
    谢弘将目光投向烛台上那一点微弱的火光:“但愿吧……”
    曹变蛟刚要开口,一阵夜风吹进了轩窗,灭了烛火,只留下了一缕袅袅升起的青烟在黑暗中叹息。
    “臣非军旅才,愚心任申,谊不避难。但自臣父奄逝,长途惨伤,溃乱五官,非复昔时,兼以草土之身踞三军上,岂惟观瞻不耸,尤虞金鼓不灵……”
    墨枯竭了,卢象昇抬起手腕,凝望着笔尖发呆。
    烛火在笔尖的那一侧摇曳不定,并不起眼的曳影投在大帐的帐帘上,淡淡的。
    他忽然记起了一柄上古名剑——曳影。
    颛顼有曳影之剑,腾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剑则飞起,指其方,则讨伐。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
    “如龙虎之吟……”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眶有些湿润了,“如今,我却如这曳影,只能作龙虎之吟……”
    想起白天金銮殿上,众人用交加聚集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自己的一开口,一个字,都会被点燃的情景,内心里不觉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发寒。
    他一个“战”字出口,把这满朝的文武全给得罪了。于是,从那一刻起,他身负芒刺,举步维艰。难道这一切真的如胞弟临行时占卜的结果一样吗?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他这一步,难道是迈上了不归之路么?他的抉择真的错了么?
    剑架上,那青亮亮的柔韧剑锋已经许久没有快活的发出龙吟了,自从应诏入京北调,用它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战事倒是愈发的紧了。
    他屏住了气息,不由自主地顺着剑架往上看去,正看见一旁挂着的箭袋,青缎上一只振翅的大鹏鸟神采奕奕的也像望着自己一样。眼前仿佛又浮现起八年前从大名府入京勤王的前夜,那一双熬得通红的眸子弯月儿样的向他笑着,双手捧着这箭袋递给他时的脉脉温馨:“相公,我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如她所愿,他非但旗开得胜,还得到了天子的嘉许,委以了重任;非她所愿的是,他从此虽然每战必胜,可他始终没有凯旋,回到她的身边。
    他欠了她,一欠就是八个寒来暑往。
    如今的江南是什么样的?他怕他早已忘却了。
    叹了口气,他努力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耳畔回响着,不绝于耳的是当年内心里对她的承诺:他明白她的心意,男儿志在四方,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不会让她失望,他要对得起她的良苦用心。
    “卿灵,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他站起身来,面对着那只“大鹏鸟”默默起誓,“不论什么时候,我都记着我对你的承诺!”
    平定了流寇,平定了辽东,他绝不贪恋赫赫彪炳的战功换取的荣华富贵,哪怕只是乡野粗鄙的日子,他也要好好补偿她,加倍的偿还他欠下的一切。然而,这个安逸的日子却迟迟的等不来——
    燕地的寒让他在不知觉中念着江南,念着新近亡故的父亲,素手可人红袖添香的妻子,承欢膝下的一双活泼烂漫的儿女。
    燕地的寒让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天,开始飘雪了。
    这雪,白的如他身上的孝衣。
    他扯碎了揉皱的卦辞,走到大帐门口,展开手掌由它们纷纷而去,飞了满天,雪一样的飘却,去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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