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

145 第八十一回


皇太极在油灯下摩玩着手中的一支雕翎箭,洋溢着兴奋听豪格绘声绘色的说着劫获明军笔架山粮草的战况。
    “……这支箭走火走得还真是时候,砰得一声腾了空,连着炸了两声响,我们远望去,射出的箭漫天都是。恰好就有两支箭落在了滨海的沙地上。十一叔让人捡来看,这箭还没到面前,硫磺硝石的味道,就呛得我们差点流眼泪。十一叔和我立刻就认出来了,这是明军百虎齐奔箭的子箭,附近肯定有明军的大营。就这么着发现了笔架山的粮草。”豪格一脸难以抑制的亢奋,连带着手舞足蹈比划得来劲儿。
    多铎听得入神:“你们就不怕有埋伏?”
    “可不是!后来看看又没什么动静,正在犹豫的时候,海上漂来一条青布的帷幔,一看就知道是盖草料的防潮布。我们也不敢贸然进兵,决定从侧路伏击看看。还别说,真就在小道上拿到了明军的人,于是才知道,笔架山存的都是洪承畴决战的军粮。”豪格朗声笑道,不免得意,“就算洪承畴老奸巨滑,这一次阴沟里翻船,怕是也要向着大明天子谢罪自杀了。”
    中军帐中立时爆出一阵笑声。
    皇太极摆摆手:“好啦!别在这里没完没了的邀功了。”
    豪格回身一礼,嘴角扬起自豪的笑意:“嗻!”
    “都回帐休息吧!”皇太极站起身,走下座位,“朕估计不错的话,洪承畴明天一定会挥兵再战的。大家要好好休整一下,等仗打完了,朕会好好犒赏大家。”
    “谢皇上!臣等告退!”一众人应声而起,恭敬地行礼退了出去。
    豪格方才走到帐口,便被皇太极叫住:“豪格,你留下,朕有话问你。”
    “皇阿玛请吩咐。”豪格回身行礼。
    “今天你派酒宴了?”皇太极踱了两步到他面前。
    “没有啊。”豪格摸不着头脑。
    “你闻闻!闻闻!”皇太极示意他,“有酒味没有?”
    “好像……好像是……”豪格使劲嗅了嗅鼻子,一脸疑惑,“奇怪了,儿臣并没有派酒啊!哪来的酒味?莫不是……”
    “走!随朕出去看看!”皇太极一挑帐帘疾步出来大帐。
    两个人带着侍卫缘着酒味而来,迎面的酒味也愈发大起来,大到有点不对劲。
    终于,在靠近马棚的草料堆畔,看到了十几个身影穿梭忙碌着。
    豪格甩了个眼神给侍卫,自己握紧了剑柄蹑声靠了过去:“好大的胆子!胆敢擅自饮酒,该当何罪?”
    这一叫不要紧,慌忙间,一个抱着酒坛子的小卒被草垛绊了一跤,怀里的酒洒了大半,头上的凉帽也掉了下来,露出了头发。虽然打着条粗壮的辫子,却不是薙发。
    “来人啊!有明军袭营!”豪格“锵”得一声拔出佩剑,举剑就劈了上去。
    一柄剑却如横空杀出,将他的剑刃硬生生格到了一边,那力道让他握剑的手虎口发麻。
    “快!带弟兄们撤!”
    “是你?”豪格的眼镜眯成了一条缝,狠狠地咬牙,“咱们真是冤家路窄!”
    “少废话!看剑!”那声音也不带丝毫的怯懦。
    “你要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豪格的剑紧逼上去。
    “谁付出代价还不一定!”
    双剑在黑夜中迸着火花,金属的碰击声更是不绝于耳。
    “你放下剑,本王让你死的痛快一点!”豪格避开他刺来的一剑,反手还击。
    他闪身让开了,又是一剑刺来:“阎王爷是我兄弟,你不知道么?”
    豪格纵身跃出圈外,一扬手:“把他给本王拿下!”
    “就凭他们,也想拿下我?”他横剑冷笑,剑眉扬起,“你也太高估自己了!”
    “混帐!”豪格被他一激,挥剑又要再战,却被皇太极伸手拦住,“好!你有种!”
    “你也不差!”他游刃有余的笑道。
    “你今天也休想全身而退!来人!放箭!”
    一声令下,几十支箭带着腥风扑面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衣身影半路杀出,一手扯住了他,另一只手一扬,一阵迷烟之后,草料堆前便没了人影。
    豪格拨开迷雾,不甘道:“来人!跟我追!”
    “不必了!穷寇莫追!加强巡防,不要再让明军有可乘之机。”皇太极叫住豪格,“看起来,明军已经黔驴技穷,不肖多少时日,我军便可以全胜而归了。”
    “可是,皇阿玛……”
    “好了!不必追了!”
    密密的树丛之中,发出几声诱鹿用的牛角声,继而伴着窸唆声传过那边去了。
    “将军!”
    “将军!你可回来了!”
    “我们折了几个弟兄?”他脱下了清兵的凉帽,扔到了一边。
    “一个都没有,全都栽这儿。”一个士兵激动道,“将军,你没事吧?”
    他挨个拍过他们的肩:“我没事!大家放心!”
    “将军,差事办砸了,怎么办?”那个不小心露了马脚的士兵还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自责。
    “没事。”他冲着那个士兵温和的一笑,“还有机会,别担心。”
    “谢将军。”那个黑衣人扯下了面巾,淡淡笑道。
    “哦,还没向壮士道谢救命之恩。”他忙回身抱拳下拜,“多谢壮士仗义出手,谢弘感激不尽。”
    “快快起来!”黑衣人双手扶起谢弘,“天梧只是举手之劳。”
    “天梧大哥过谦了。”谢弘抱剑一礼。
    “贫僧法号天梧,谢将军叫‘大哥’,怕会犯佛门禁忌。”黑衣人双手合十。
    “原来是位高僧。”谢弘赶忙换了佛家的礼法,“刚才是谢弘冒昧了。总之,多谢师父救命之恩。”
    天梧一笑:“佛家以慈悲为怀,寻常人都不能见死不救,何况天梧是出家人?不过,天梧救将军还有一个缘由。”
    “哦?”谢弘展眉笑道,“莫非凌焯与佛有缘?”
    “不是与佛,而是与一位女施主。”天梧从怀里取出绎儿交托的匕首递过去,“将军应该识得此物?”
    “这是……”谢弘一下子控制不住得激动起来,“绎儿来了?她在哪儿?”
    “祖姑娘并未来此,她还在病榻之上。”
    “她病了?”谢弘心头一揪。
    天梧点点头:“战争一开场,她就病了。”
    “我听师父呼绎儿为‘祖姑娘’,全没有佛家弟子的拘谨,想来关系定是不错。绎儿肯把贴身的匕首交给师父,师父便不是寻常的人。”谢弘转念细想,不由得追问,“师父可愿实告在下?”
    天梧叹了一句,缓步从谢弘的身侧踱过,沉吟了一下:“天梧早与将军相识,只是将军不曾记得罢了。天梧俗家姓方,原是赵率教总兵的部下,跟随少将军出生入死多年。”
    “原来是赵家的人。”谢弘的心底不免有些思绪繁复,“我记得,当年遵化一战,赵家四千精骑全军覆没,不想在这里竟能遇到故人……师父尚且能全身而退,想必赵大哥……”
    天梧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四千人唯天梧一人生还,人间惨剧,何必再说。”
    谢弘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刻骨的痛,心情一下也跟着沉了下去:“那么,赵大哥……”
    “少将军很看重谢将军,临终时也有托付,只是……”天梧背过身,长叹着,“你们还是快些回营吧,天亮了便走不了了。谢将军无需强求,大明朝气数怕是尽了。天梧只是希望将军不要玉石俱焚,伤了祖姑娘的心。她的心质已柔弱不堪,再经不起折磨了。”
    “士当知其不可而为。该怎么做,我心里明白。”谢弘毅然说道,“我若有不测,请师父代我照顾绎儿。”
    “天梧答应过一个人同样的要求,但是天梧发现,这个诺言,天梧根本就无法实现。”天梧侧过脸,平静的看着谢弘道,“天梧无法安抚祖姑娘受伤的心,但是,却可以为将军的灵魂超度。”
    谢弘沉默着,初晨的微光镀在他刚毅的轮廓上,多了几许朦胧的伤感。
    三枚铜钱从绎儿的手中落到了桌上,没有规律的各自旋着圈,带着金属的嗡嗡声安静了下来。
    绎儿在一旁雪白的湖宣上抬笔添了第六道墨线,于是盯着纸上的墨线出神。
    “咦?这是什么?”富绶踮着脚趴在桌子上,伸出小手去够母亲画了奇怪符号的宣纸。
    绎儿的神情郁郁的,也不去搭理富绶,任他扯着一张宣纸横过来竖过去的折腾。
    “额娘!”富绶不甘寂寞,在她面前晃着宣纸,“这是什么呀?这是什么字啊?”
    “这不是字,是卦。”绎儿勉强爱怜一笑,“你自己玩去吧。”
    “什么叫卦?卦是干什么的?”富绶却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
    “卦是用来占卜的。”绎儿从他手里抽出宣纸,展平在桌上。
    “什么都能占卜么?”富绶偏着小脑袋,撇着小嘴。
    “对。”绎儿伸手把他抱到膝上。
    “我要学!”富绶伸手把三枚铜钱攥到了手心里,学着母亲的样子在桌上一气乱扔。
    “你学它做什么。”绎儿亲了下他的小脸,“你又不当算卦先生。”
    “那额娘算它做什么呢?”富绶仰起小脸,眉毛扬了起来,撅着小嘴,“额娘会的,我也要学。”
    “小姐。”雁奴拿着本书进了门,“你要的《易经》找来了。”
    “辛苦你了。”绎儿忙招呼她,“你身子重,让下面的人找就好了,快坐下来歇歇。”
    雁奴脸色微红,带着将为人母的喜悦:“奴婢哪有那么精贵呀。”
    “哦?《易经》!”富绶跳下地来,一路奔到雁奴身边,把书夺了来,旋即爬回榻上,翻看起来,“潜龙勿用,阳在下也……额娘,这是什么意思?”
    “潜龙勿用的意思,就是说,龙潜在水里,暂时不发挥作用,等待时机。”绎儿从富绶手里抽出书来,摊在案上翻起来。
    富绶从身后抱着绎儿的颈,紧贴着绎儿的脸,竭力凑到书边:“额娘,那龙为什么要潜在水里?它洗澡吗?”
    雁奴“噗呵”一声笑了出来。
    绎儿微微抬头,抚着富绶搭在自己肩上的小手:“你看的是乾卦,这个卦是以龙为喻,暗示了人生由生长、增长、盛壮,直至穷极衰亡的发展,跟洗澡没关系。”
    “这是乾卦,那额娘卜的是乾卦么?”富绶钻到绎儿怀里撒娇。
    “额娘卜的是离卦。”绎儿的手指划过爻辞。
    “离卦?是分离的意思么?”富绶眨眨眼睛,望着绎儿。
    绎儿却没有半点反应。
    展开的书页上,一行字赫然在目。
    “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她傻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突如其来如,焚如……”绎儿喃喃念出来,“死如、弃如……暴兴暴灭……怎么会呢?暴兴暴灭……”
    “额娘,你在说什么呀?”富绶推搡着她,“额娘,你说话呀!”
    窗间青凤的脖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久久不歇,仿佛是她心底的暮鼓挽歌。她不知道,她期待着什么,又守着什么。只是这么一年又一年,一春又一秋的活着,在寂寞中挣扎,难道自己的灵魂早已死了么?还是飞去了那个早已去不了的战场?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这样的风雨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纤弱的心质中何时才能停歇下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一副充耳不闻的神情,嘴角扬起习以为常的微然,心里交叠着说不清的愁绪,像一张密得找不到缝隙的网,将她全部的身心裹得透不过气。
    硝烟位褪,血腥四溢,将所有生灵浸淫其中,宛如一只命运操控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脖子,唯恐一口气喘息不及,便要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倘若如此,也比惶惶不可终日要幸运得多。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