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

第100章


你摸摸她的心口吧。”
“胸口还热呢,”刘嫂惊喜地说,“心也在跳动。”
“想来,方才确实是听见她叫了声姐姐。”
韩氏说完,就低头靠近董小宛的面庞,细细一听,听出一种微弱而短促的声音,刘嫂也把头靠近董小宛,这回她听到了董小宛细弱的气息声,她马上惊喜得跳了起来,“她还没死!”泪珠儿就滴落在董小宛的脸上。董小宛感到自己是从沉沉的昏睡中渐渐醒过来,她被刘嫂冰凉的手指抚摸到胸口时,只是气若游丝地叫了声姐姐后又昏过去了。
董小宛从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再一次苏醒过来。她不知道眼前是什么地方,当她极其艰难地回忆所发生的一切时,一阵钻心的痛楚差点使她晕了过去。她感到一些影像越来越模糊,然后又进入了深度的昏迷中了。
刘嫂靠在董小宛的床边一直抽泣个不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龙兰开门进来时,也没有惊醒她。
“刘嫂,你醒了么?快醒醒。”
龙兰走上前去终于把刘嫂从沉沉的梦乡中摇醒过来。
“怎么?我睡着了。”刘嫂醒过来后用左手揉了揉酸痛的扶在床上动不了的右手。
“天亮了?我怎么就睡着了呢?”
“刘嫂,你好好照看小宛,我恐怕得赶回如皋通知三弟,小宛的伤情太严重了。不能耽误时间。”
龙兰往外走时,又回头问刘嫂:“小宛她一夜未醒么?”
“恐怕一直没醒,我不晓得她下半夜醒过没有,可我怎么会睡着了呢?”
董小宛从沉沉昏睡中醒过来,她听见有人在谈话,可她觉得那声音是如此的遥远,根本分辨不出来。她努力集中思维回想一下事情的经过,可她最终不得不放弃这一努力,她太虚弱了,甚至连眼睛也不容易睁开。当她听见一声哐噹声,就又昏睡过去了。
龙兰到达如皋城外时,已是万家灯火。他穿过城区来到集贤里的冒府大院时,看见一个人影走出大门。那人从皮帽下露出的眼睛正盯着来人,龙兰认出他就是管家冒全。
“管家,你家公子可在家?”
“大师,是您吗?”我家公子可是天天盼您归来呢。“冒全立刻认出眼前这个威武的大汉,他看着那只大手捏着的兵器泛着青寒的冷光问:”大师,少夫人她可好。“”一起去见公子再说吧。“
在水绘园里,龙兰又一次看见久久缠绵于病榻的冒辟疆,他虚弱的身影在青铜油灯后像一个不真实的幻影。龙兰想,几天不见他已变得如此的瘦小!
当管家上前通告病榻上的冒辟疆说严戒大师回来时,那个一身白衣的虚幻的影子马上回到了现实中。
“二哥是你吗?你回来了,宛君她可好?”冒辟疆消瘦的身体像纸人一样漂到龙兰的跟前,他抓住龙兰的手说:“宛君她回来了么?”
“快回来了,赶快找条船把她运回来,她身体不好。”
小船刚飘进龙游河的时候,董小宛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河风吹得船帆叭叭直响,龙兰提着方便铲站在船头,远远望去像尊石像,迎着河风一动不动;刘嫂坐在船舱外边,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态,眼睛像受过惊吓的病人,迷惘地盯着河面,水波向远方扩散,消失在灰色的岸边。
小宛躺在船舱中间,脸色苍白得像张白纸。她的形象就像一幅古代仕女图,面色白皙,柔弱无骨,只是好看的睫毛偶尔跳动,才知道是个活物。
小宛费力地睁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缓慢闭上,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感到死亡已在不远处向她招手。她挣扎了一下,想喊叫一声,可是感到她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见。就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思绪,细若游丝地向远方飘去。她想起了许多年前家乡的帆船和河边的杨树。
小宛弥留之际的最后回忆,是在冒辟疆赶来前不久。船刚进龙游河,龙兰在前舱听见刘嫂好像在和小宛说话,心里很高兴,便跨进房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刘氏高兴地对龙兰笑着说:“师父,小宛方才还问起你呢。”
龙兰便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道:“弟媳你好好休息。你还认得我吗?”龙兰看着微闭双眼的小宛又说道:“我是山东的一枝梅龙兰呀!”这时,小宛缓慢地睁开两眼,面露微笑看着严戒,嘴唇微翕着像要说话,刘嫂赶紧把头凑到她的嘴边,问:“妹妹,你想说什么?”
小宛的嘴唇不停地张翕着,声音如蚊蚁。刘嫂盘起的发髻盖住了小宛的整个脸,她只断断续续听到小宛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姐,我不行了……帮我谢过二哥……唉,冒郎……。”
看到这种情景,龙兰知道小宛的时日不多了,不由心急起来。船大约是在午后不久到了离如皋不远的柳桥。龙兰吩咐稍公把船赶紧向前开去,让他们在南门外的码头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停下等他回来,并嘱咐刘嫂好生照看小宛,便如飞似地往如皋冒府而去,意在叫冒辟疆赶快前来和小宛见上最后一面。
刘嫂满面泪水地呼唤着小宛,小宛一动不动地躺着。苍白的脸安祥而宁静。船上的人这时已经差不多认为小宛已死去了。
其实小宛并没有死去,她清楚自己还活着。她听见刘嫂的哭喊声,真想回应她,可是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张不开口,连睁一下眼睛都吃力。小宛只是感到很累,想好好睡上一觉,她也不想再回答她们的呼喊了。
她感到自己躺在一片树叶铺着的木筏上,身下的木筏晃动着向黑暗滑去。思绪正在减退,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在萎缩,她突然觉得自己想抓住某种正要逝去的东西。这时,她想起了那些遥远的夜晚,那些侍候冒郎的日子。
白天,她在门前绣花,屋后纺布。干完了一天的琐事,就等待晚上的细活。那细活被她这个心明如洗的女人揽在封闭的世界里仔细梳洗,一遍遍憧憬,一遍遍陶醉。夜晚,冒郎扔下书打着数不尽的哈欠上床来,他不习惯枕在绣花枕上睡眠,他的头低垂着,寻找小宛裸露的大腿,然后枕在上面。他闭眼不动,像被人带进遥远的境界。小宛在上床之前把手洗了好多遍,也擦了冒郎喜欢的脂粉,先轻轻地在冒郎的太阳穴上揉一会儿,然后把一个雕花精巧的小木盒打开,取出一枚银色的耳勺,开始给冒郎挖耳朵。冒郎一动不动,小宛也掏得极其精细温柔。掏出的脏物颤颤地放在一张羊皮纸上,掏完,冒郎睁开一只眼睛看一看羊皮纸上的脏物,然后舒服地呻吟一声,翻个身子把另一只耳朵转向小宛。待小宛掏完他的两只耳朵,把银耳勺轻轻擦净,放进雕花小盒里时,冒郎在睡眠中流出的一线口水已淌在小宛的腿上了。小宛一直坐着不动,只伸长脖子吹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感觉冒郎呼出的热气扑在自己的腿上。
她开始昏昏欲睡。脸上挂着安祥的微笑。
刘嫂正用一块丝帕擦着脸上的泪珠,突然,她瞪着红肿的眼睛,看见小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惊呼道:“小宛,你没死?”
小宛在沉沉的睡意中,似乎看到了一片透明的白指甲,在黄澄澄的阳光中晶莹剔透。这片白指甲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动。
她想不起这是谁的指甲。
小宛的思维已进入了更深的昏迷程度,但她看起来似乎很安静,她的呼吸有些沉重。就连刘嫂走进船舱时也听到了,刘嫂以为董小宛有所好转,而且还能睡着,她感到宽慰并端着一盆脏衣服走出了船舱。
董小宛醒过来的时候,又看见了那片白指甲在眼前晃动。
她仔细盯着眼前,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西斜的阳光通过窗户的布帘子像筛子一样洒落在她的头上。阳光是黄澄澄的,细微的粉尘在那些黄色的光柱中不停地旋转。她想起了那片指甲,想起了那片白指甲是谁的。
董小宛在弥留之际,想起了冒辟疆的白指甲。那片白指甲在她的心中存活了那么久,要记忆起它是容易的。董小宛曾对柳如是和李香君讲过,她的冒郎有着怎样一双白手,小拇指上长着一片漂亮的透明指甲。
在董小宛的记忆中,平时,她并不注意冒辟疆的脸,总愿意盯着他的双手。冒辟疆的手非常白净,看起来觉得有些苍白,也像是被脂粉涂过似的。尤其冒辟疆的左手小拇指,竟然与无名指差不多长,还长着一片透明的修剪的很好看的白指甲,那指甲不是用剪刀修理出来的。董小宛曾多次看见冒辟疆读书或在考虑什么时,就把小指甲送入唇边,用同样漂亮整齐的牙齿沿着指甲的边缘咬动不停。在夜晚上床时,冒辟疆会用他的右手从容地摸遍她的全身。她能感到冒辟疆那片透明指甲有时刺痛了她的肌肤。冒辟疆很有经验,能够让一个女人在平常的时候得到愉快。
要寻找记忆中那些值得留存的往事,对于眼前的董小宛似乎要求太高了,它们就像阳光中漂浮不定的粉尘,怎么也留不住。要不是那片不停晃动的白指甲,勾起她早已沉睡的记忆,她差不多以为自己已在阴府里等候阎罗的询问呢。
那个灯火阑珊的夜晚。董小宛和冒辟疆绕过人群,躲开了纸醉金迷的晚宴,从李大娘家跑出来。穿过中间的庭院时,看见一个人影躺在一棵梅树下面,是吴次尾醉如烂泥地在那里朗诵南宋抗金英雄辛弃疾的《京口北古亭。怀古》。
冒辟疆朝吴次尾喊了几声。吴次尾没有理他,董小宛说道:“是不是把他扶进屋去,担心着了凉。”
冒辟疆左手牵着董小宛,走过去用右手拉了几下吴次尾,吴次尾仍然不理他,还是泪流满面地躺着朗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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