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白螺

第36章


 
  
  脑海里,那个瓜子脸,柳叶眉的女子,用水灵灵的眼睛,对着他笑。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周泰的浑家,是不是如同他整日提的那样又漂亮又贤淑……”自知今日已无法逃脱,也算是经历过生死劫难的灰衣大汉不再震惊,反而冷定了下来,呵呵大笑着,回答,“只是想看看你……王福娘。” 
  
  福娘怔住了,手里的折扇轻轻啪的一声落到桌上,人也沉沉坐回椅子里,发楞。   
  “看…看我?”女人用手支着额头,低着头喃喃重复了一句,细细的眉目间不知掠过了什么样的神色,猛然间从唇间嗤出一声冷笑,“漂亮?……是不是白皙丰润,柳叶眉,桃花眼,一笑一个酒窝?……那个死鬼,是不是这样说?” 
  
  “不错。”看到福娘奇异的笑意,魏胜有些奇怪,却只是应了一句。   
  细眉细眼的女子松开手,仰起头,让桌上昏暗的烛火投到自己有些扁平的脸上,侧头问来客,眉目冷冷:“那么,你说呢?——这么远跑过来,是不是很失望?我丈夫他骗了你。” 
  
  普普通通的脸,映着明灭不定的烛火有一种奇异的阴暗变化,女人的眼睛陷在阴影里,闪出幽幽的光芒,不知为何,魏胜看在眼里竟然心中莫名一惊——这个女人,不简单……至少周泰那家伙说对了一点,他的浑家不是个普通女人。 
  
  “他是你汉子,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也是有的——”不得已,魏胜不好直承自己的失望,只有这般说了一句。   
  “哈哈哈哈!”他一句话未落,忽然间,桌子对面爆发出了骇人的笑声,惊得灰衣大汉顿住了后面的话,惊诧莫名的看着陡然间在灯下大笑起来的女人。   
  “情人眼里…咳咳,情人眼里出西施?”一直都是淡定从容的王福娘陡然笑得失控,剧烈的笑声里,咳嗽着,连连握着自己前襟的衣服,在烛下笑,“什么西施?麻油西施么?……那死鬼、那死鬼到死,都念着那个贱人!” 
  
  魏胜蓦然怔住,定定看着女人在灯下显得有些扭曲了的笑脸,有泪水从那细细的眉眼里流下。“你说……周泰说的那个人……不是你?”有些不可思议的,他怔怔问。   
  王福娘陡地止住笑声,转头看他,咬着牙,冷冷道:“不错!是那个死鬼勾搭上的贱人——‘白皙丰润,柳叶眉,桃花眼,一笑一个酒窝’——是不是?就是孙小怜那个贱人!在前街住着,开着个麻油店,老是穿大红衣服,扭着身段走在街上勾男人的眼睛。” 
  
  魏胜吸了一口气,想起在檐下时看到那个走过的红衣女子。发髻上簪着玉兰花,眼是桃花眼,眉是柳叶眉,身段玲珑的,举止活泼轻佻——就是她?   
  “是她?我方才见过了……”讷讷的,他说了一句。   
  福娘冷笑着,那眼睛斜觑他:“好呀,那你也不算冤枉跑了这一趟——到底也让你给碰上正主儿了!怎么样,那个小娘是不是够撩人的?”咬着牙说着,泪水却忍不住从女人眼中一连串滴落,她的手用力抓着那把紫竹扇,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那死鬼……那死鬼真的是鬼迷心窍了……麻油西施是什么女人?狐狸精!——而且她是谁家的寡妇?是那个死鬼的叔伯!那死鬼知不知道这乱人伦的事、如果一旦被族里人发觉,就逃不过沉猪笼点天灯?——双妃镇上周氏宗族,对这等乱伦的事儿何曾手软过……” 
  
  魏胜听得呆了,看着女人伏下身去,痛哭,断断续续的说着。   
  “真是猪油蒙了心啊!……我要劝,也知道是劝不进去的,为了不撕破脸,也只好当作不知道。可我、可我也不能看着那死鬼等着被人发觉、拉去浸猪笼吧?”福娘的手用力抓着紫竹扇,指节发白,魏胜听得有轻轻“嚓”的断裂声响起。 
  
  “怪不得周泰那小子含含糊糊不说是姘妇……这种乱了人伦勾上叔母的事儿,说出来场子里也会被骂猪狗!”魏胜慢慢明白过来,有些忘了自己的处境,怜悯的看着灯下痛哭的女子,点点头,“也幸亏他后来犯了事、去宁古塔做了苦役。” 
  
  王福娘陡然不哭了,擦了眼泪,在灯下抬起头,冷冷笑了笑,咬着牙,说了一句话:“他是冤枉的——那一年镇上闹了盗匪,是我把一些细软藏到他房间床下,然后就去官府暗自出首,说我家汉子和贼人有勾结,窝藏了赃物。” 
  
  “你?……是你把周泰送进去的?!”灰衣大汉陡然觉得额上冷汗冒出,本来已经横了一条心不顾今日的死活了,然而听得这样的话,依旧感觉有寒意从心底冒起来。   
  “我要让他和那个狐狸精分开!”福娘蹙起了细细的眉,眼神执拗而凌厉,然而却含着泪光,“不然他八年也活不到!说不定就被拖去浸了猪笼!我什么法子都能用,只要他离那个贱人远远的!——窝赃罪按律不当死,这我也打听过了。” 
  
  魏胜看着这个相貌普通的女子,忽然说不出话来,感觉有什么压迫着自己。太聪明了……这样的女人,如果换了他是周泰,何尝不感到敬畏惧怕?   
  “但是……我没想到那死鬼会为此送了命。死的好…死的好!”说着说着,但是女人的手却是再也忍不住的颤抖起来,她再度掩面恸哭,“居然…居然就死在那边了!我、我还一直以为他会回来……会改了性儿,好好的回来过日子……你也说他夸我贤淑知书识礼,看来他虽然被那个狐狸精勾了魂,可心头好歹还念着我一点儿的……我想这一次遇到大赦他回来了,如果给他生个胖儿子,或许就会栓住他的心……可是,那死鬼居然就这样…就这样死在那边了!” 
  
  痛哭的女子蓦然从掌中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冷厉的盯着灰衣大汉,眼神可怖。   
  “你麻倒了我,是要拿住我解去告官吗?”在福娘这样的眼光下,魏胜这样死里逃生过来的江洋大盗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讷讷问。   
  福娘冷笑起来:“告官?再抓你去宁古塔么?——再让你逃一次?”   
  女人的眼里都是恨意,然而却是阴沉而森冷:“你是逃回来的……是不是?反正没有人知道你是谁……甚至没有人知道你今天来过这里……”   
  魏胜陡然觉得不好,然而不待他询问,福娘已经站了起身,进了后面的厨房,传来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东西。转而,灶下传来噼噼剥剥的声音,浓烟和火气一阵阵透了出来——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要干吗? 
  
  他心里莫名一阵惊慌,感到有什么极大的危险在步步迫近。他极力想活动手足,然而依然因为麻痹而丝毫不能动弹。正在他勉力挣扎间,陡然觉得一阵冰凉,有什么东西从顶上一直浇了下来,透心透骨的凉。 
  
  “你要干吗?——”魏胜惊骇莫名,脱口问,闻到身上奇异的香味。正在迟疑,忽然看到福娘放下提壶,转身拿起了桌上的烛台,站到他面前。那烛光映着她的脸,一明一灭,女人的眼里,有疯子一般的疯狂和冷慎。 
  
  “香么?那可是上好的小磨香油呀……麻油西施那里买的呢。”   
  王福娘诡异的笑起来。然后,手一倾,烛台“啪”的一声,落在他衣襟上。   
  那夜双妃镇的大火,几年后依然让说起来的人心惊胆战。   
  不仅仅是因为那起火的火势特别旺,蔓延了半条街,更是因为跟那一场火有关联的,还有两条人命——火灭了以后,在周泰家里找到了被烧成一段焦木的周泰媳妇儿,蜷缩在桌边。那个出名能干贤惠的女子,苦等了流刑的丈夫八年,眼看着大赦令下了就要团圆,却被这一场火活活烧死。 
  
  也有人说那火来得蹊跷——那是镇口上的庙祝,想起了那一天白日里,曾有个外地来的灰衣大汉在镇口询问过周泰家的地址,那大汉穿的破破烂烂,一脸风尘仆仆,眼睛冷厉,看上去就不像个老实本份的人…… 
  
  扑灭了火,青石街前后闹了一夜,个个忙乱无比。所以谁都没发觉一街之隔的麻油铺里发生了什么——一直到第三天,风流小寡妇孙小怜没有扭着身子出现街上,才有人想起去麻油铺看一看——打开门,随着麻油香味飘出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看着房里鲜血横飞的样子,破门而入的人忍不住转身夺门而出,蹲下呕吐起来。   
  一夜之间,两起命案。双妃镇上报了府里太守,然而查了半天,一个个街坊都盘问过去了,最后却只能怀疑起那个当天在双妃镇露面过的灰衣客。一定是那个陌生的外来客干的。太守派衙役查了半天,却毫无办法。最后只能以疑凶在逃而结案,问了镇口那个被灰衣人问路过的庙祝,画了像、到处张贴着榜文悬赏捉拿。 
  
  “呵……”金华府的城门口,出城的一个女人提着包裹,正准备挥手叫一辆驴车,却无意中抬头看了一下榜文,微微笑了一下。然而,很快她笑意就不见了——   
  “住手!你疯了!难怪…难怪周泰不要你!谁会要你这样的女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简直疯了!你是个鬼!”   
  火球陡然燃起的刹那,她听到火里那个杀人凶手看着她,声嘶力竭的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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