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

第131章


赵文华问,“是不是你们那里回绝他了?”
“不,不!”胡宗宪答说:“我们正在找明山,果真找不到,也会另外派人跟他去接头。能不动兵革而就抚,总是好事,怎么可以绝人之路。”
“那就怪了!汪直何必多此一举?”
“在现在看,是多此一举。倘或赵大人不以汪直的来稿相示,则此举就不为多余。很明显的,汪直首鼠两端,无非挑拨两公的感情;如果赵大人不是开诚相见,则各自为谋,互相猜忌,恰好中了汪直的狡计!”
“啊,啊!”赵、胡二人不约而同相视,交换了一个欣慰的微笑。
罗龙文的观察自然很锐利,可是他觉得话说得过分了。这样去评估汪直,则其人奸诈阴险,不宜善待,岂非影响了抚局?因此,他省悟到有把话接回来的必要。
“或者我的持论太苛了!平心而论,人防虎,虎亦防人,汪直此举是一种试探。倘或托陈可带来的话,赵大人不知道;而毛海峰送来的这通文件,总督不知道,那他就要考虑了。怕一方答应了他的,另一方会不赞成,不就让他挤在夹缝里?如今倒是很好的一个机会,可以让汪直明白,两公和衷共济,凡有措施,彼此支持,汪直果有投诚之意,尽管过来,不必有任何顾虑。”
“小华这个看法很好。华公不妨传见毛海峰,明白相示,将来我在这里进行招抚汪直,就会顺手得多。这一点,无论如何,要请华公支持!”
“当然,我一定支持你。不过,我一直觉得徐海不是善类,现在看汪直用这样的手腕,可知是个难相与的人物,而脾气引徐海为心腹,则徐海是何等样人,亦就可想而知了!”
听得这话,胡宗宪与罗龙文都有些着急。赵文华一直疑心胡宗宪与徐海之间,有着一种不可究诘的密约,这一阵,好不容易用各种方法来解释表白,刚刚抹去了赵文华心头的暗影,不道节外生枝又有汪直这个意想不到的举动。以致漫天疑云又笼罩在他头上!如之奈何?
胡宗宪要避嫌疑,不能为徐海说话,罗龙文了解到这一点,便即说道:“明山讲义气、重承诺,为汪直所信任,所以非找他不可。”
“不尽然!不尽然!”赵文华只是摇头。
罗龙文还想再说什么,胡宗宪摇摇手,示意徒争无益。他觉得赵文华的成见太深,一时无可化解,倒不如将顺他的意思,至少自己还可以洗一洗嫌疑。
主意一定,随即开口,“华公,”他说,“疑人莫用,用人莫疑,既然华公认为明山不可靠,就不用他!不过招抚汪直是上策,断断不可放弃。华公,着派什么人好?”
“我看陈可还不错。”
“那就用陈可!万里风涛,两度涉险;只有等事成以后,奏请从优奖叙,藉为酬庸了。”
赵文华点点头,转脸问罗龙文:“你可认识毛海峰?”
罗龙文是认识毛海峰的。只是懔于赵文华的态度,知道他的疑心病很重:如说毛海峰是素识,岂不要怀疑他亦是盗党?因此,罗龙文便不肯说实话了。
“从未见过,不过他是徽州人,听说过其名而已。”
“不认识也不要紧!小华,我委托你代为约见毛海峰,你就说我说的:汪直的奏疏,不便代呈;如果汪直肯投诚,当然会给他一条自新之路。我跟胡总督商量定了,仍旧派陈可跟汪直去接头;毛海峰倘或认为他义父确有诚意,不妨留在这里作人质,等陈可回来再放他走。若无诚意,亦就不必再谈;只是以后如再潜回入境,拿住一定处死!”
这番指示,相当具体,罗龙文一诺无辞。接受赵文华的款待,与胡宗宪称谢告辞,一车同行。
※       ※        ※
第二天,罗龙文特为去访赵忠。这几天他们每日下午在一起盘桓,像这样清晨登门,却还是第一次,赵忠知道他是有所为而来的。
“上头已经告诉我了,托你代见毛海峰。”赵忠问道:“是要我代为安排会面?还是你直接跟他去接头?”
这话平淡无奇,其实有深意在内。罗龙文亦很机警,心想,如说直接去接头,足见是旧交,对赵文华所说“从未见过”毛海峰,便是假话;倘请赵忠代为安排,自然要邀他一起同见,以赵忠的老练,对他们是初次相见,还是久别重逢,哪会看不出来?
好在他本来就打算跟赵忠说实话,此刻见他的意存试探,越觉得自己的态度不错。于是笑一笑道:“老赵,这件事本与我无干,不知道赵大人何以委我这个差使?我想请你安排,我们一起跟他见面,我只把赵大人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他。此外有话,请你跟他说。”
“罗师爷,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为什么要把我拉在一起?”
“为的请你做个证人。”
“要证明什么?”
“证明我跟毛海峰语不及私。因为我跟他是旧交。”
“那,”赵忠问道,“何以你说跟毛海峰从未见过?”
“因为当时我已经看出赵大人的意思,想委我跟毛海峰打交道。我不想担任这个差使,故意说不认识,想让他说一句:不认识就算了!谁知还是逃不脱。”
“罗师爷,你很够朋友!”赵忠的声音很诚恳,“你没有把我当外人,我当然也要拿你当自己人。我马上要到法云庵去看他们布置寿堂,也实在没功夫,我派人带你去看毛海峰。至于上头问到我,你要我怎么说,我怎么说。你看如何?”
“这还有什么话说。赵大人要问到你,你只说不知道,要问我就是。”
赵忠答一声:“我有数!”随即派人将罗龙文领到毛海峰那里。
※       ※        ※
毛海峰住在寺院里。这座寺叫做戒坛寺,香火不盛,却是建于宋朝的古刹。罗龙文去时,毛海峰正在跟和尚吵架。
原来,这住处是赵忠所安排的,只为他的身分特殊,赵忠派了人看守着,限制他的行动,不得外出。而毛海峰在日本住得久了,生活习惯似倭人;每天非吃蘸了芥末的生鱼岂不可,央托看守的人,偷偷儿替他买一条鱼来,正在亲自动手做生鱼平时,为和尚发现;一个指责,一个不受,两下吵了起来。
“施主,请你脾气理!请看又是鳞,又是血,岂不罪过,他坏我戒坛寺的清规,断断不可!”
罗龙文笑了。“海峰,多年不见,你还是那种任性,不肯委屈自己的脾气,好了,”他说,“遇见我算你走运,你要吃什么都行,走!”
看守的人不认识罗龙文,只凭领去的人一句话,让罗龙文带走了毛海峰,一直来到胡元规的当铺。
胡元规跟毛海峰亦是素识,久别重逢,少不得殷勤款待。毛海峰大嚼了一顿生鱼片,也尝了久已不曾吃过的徽州菜,方始向罗龙文问道:“罗先生,我由日本回来,你是怎么知道的?”“说来话长!你先吃茶。”
胡元规听这一说,便知需要回避,道声:“失陪!”随即走了。
“海峰,我先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答我。你义父到底是什么心思?是不是想挑拨赵、胡两公,搞出窝里反来,他好有机会来捣乱?”
“不是!是叫我来看看情形。”毛海峰答说,“听说赵、胡不和,有没有这回事?”
“那么,那道奏疏呢?真的想赵侍郎替他代递?”
“这是试他!看他是何态度。”
“我不懂!”罗龙文摇摇头,“他的态度你们怎么看得出?就算看出来了,又怎么样?”
“这话,”毛海峰忽然问道:“罗先生,请你先说,你来看我,有什么话说?”
“当然有话!你要先答了我问你的话,我才能告诉你。”
毛海峰作了个好笑的表情,“这不大公平吧?”他拖长了声音说。
“好!那么我先跟你说一句,如果你义父落叶归根,真的想回来,我可以帮他的忙。”
“罗先生一向说话算话。既然是好意,我就统通说与你老听。”
于是促膝并首,毛海峰细谈了他的义父的处境与希望,原来汪直上了年纪,加以在日本不甚得意,所以乡思极重。但平湖杀降一事,使得他大生疑惧;虽也听说,胡宗宪的态度与赵文华不同,主张多方保全;徐海就是他设法掩护,方能脱出囹圄,但亦仅止于传闻而已。他托陈可带话回来,唯有派徐海去接头,他才愿归顺,作用就是在作一个印证,徐海究竟是死是活?倘或活着,又是如何得有一条活路?此外叶麻等人为官方诱捕的经过,亦想细细地问一问徐海。
不过,大致说来,汪直对胡宗宪还是信多于疑,而对赵文华则是疑多于信,更要确确实实探明究竟;同时赵、胡不和的传言亦很盛,需要了解真相;否则,一个帮汪直,另一个就一定会反对,两下明争暗斗,最后是汪直牺牲在夹缝中。
这一看法,罗龙文听来,颇为同情;因为徐海搞成今天这种窘迫的境况,正就是在夹缝中受挤的结果。所以他深深点头说道:“姜到底是老的辣,你那义父的这番打算,丝毫不错。不过,那道奏疏,是何作用,实在莫名气妙!”
“我说过,这就是试探赵侍郎的法子。如果赵、胡不和是谣言,那么,赵侍郎就一定会拿这个稿子给胡总督看,胡总督一定哈哈一笑,可是赵对胡的态度,是试出来了。”
“这,你这话有味道!”罗龙文想一想问道:“何以见得胡总督看了那稿子,会付之一笑?”
“你老请想,‘自五岛征兵剿灭,以夷攻夷’,不是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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