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

第141章


这句话就一点都没有疯子的意味了,“真的吗?”她问,眼睛格外亮,因为含着泪水。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唉!”他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又有一点不大对了!不过王翠翘并不失望,她心里已有准备,片刻相处,能有这样的结果,说起来实在也很不错了。
“你不要叹气。”王翠翘说:“从前,我从没有见你叹过气。”
“从前是英雄。叹什么气?”
“现在呢?现在莫非不是?”
“现在?”徐海露齿而笑,白毵毵地有些怕人,“现在是狗熊。”
能说这自嘲的话,又不像疯子。王翠翘恍然大悟,阿狗的看法确有道理,徐海只为落其无聊、抑郁深积,以致如此。
如果能把他的英雄之气振作起来,病就去了一大半了。这样想着,口中便说:“照我看,世界上只有能忍人所不能忍的人,才是大英雄。”
徐海苦笑着答道:“这样的英雄,不做也罢!”
这就充分显露,徐海只是意志消沉,而非精神错乱。对一个半疯的人来说,这是突奇障碍的一大进境。王翠翘非常高兴,笑得更妩媚了。
“我好馋!”徐海说道:“好久没有喝这样的茶了!喝下去肠子里的油都刮得掉,更加饿火中烧。”
“说得这样可怜!”王翠翘意兴很高地问:“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我想吃甜食。尤其是枣饼!”说着,徐海咽了两口唾沫。
这是过年才有的精致点心,“亏你想得出。”王翠翘说:“别样材料还都容易,就是模子不好找。”
她心里在想,这是别后重逢,徐海一次提出的意愿,决不可使他失望;何况病情转好的当儿,如能达成他的愿望,无疑地,对他是一大鼓舞。
这样转着念头,她决定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做一笼枣饼给他吃。其实要想法子也不难,现成有个陆太婆在这里,不会找不到副模子。
于是她又说:“做,我一定做,可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大概明天早晨,你总可以吃到嘴了。”
“好吧!”徐海咂咂嘴,“先空想一夜。”
“真是馋相。”王翠翘一面说,一面走到廊上呼唤寿福,嘱咐他去请“李二爷”来。
“李二爷”是这里的下人对阿狗的尊称,她将他找了来,是要他陪着徐海闲话,她才能脱身去向陆太婆求教。
“怎么样?看你喜孜孜的脸色,一定谈得不坏。”陆太婆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猜得不错吧?”
“是!”王翠翘微笑答说,“神智好像清楚得多了。”接着,她将她跟徐海相聚的情形说了一遍,然后谈到做枣饼的困惑。“那容易,我家里就有一副模子,不同式样的二十四块,
总共百把个花式,做出来很漂亮、很好玩。派人回去,明天一早就可以拿来,如果还要快,也有一个法子,到镇上的糕饼店去借一副。“
“我看借一副!我家的那副到过年再用。”
“我家”二字入耳,陆太婆一愣,旋即意会,自己的“义女”当然说“我家”,便即笑道:“也不必等过年,‘毛脚女婿’上门,我就做枣饼请他好了。”
已订婚而未结婚的女婿到家作客,称为“毛脚女婿”;陆太平是打趣的话,王翠翘装作不曾听见,提笔开了一张单子,请陆太婆关照退庐的管事,在借模子时,顺便将应用的材料也办了来。
主要的材料当然是红枣,煮膨胀了,剥衣,枣肉连汤一起揉糯料粉,揉到相当时候,枣核自然而然地脱出,枣饼的妻子就有了。
馅子有好几种,最好吃的是用黑枣切丁,加上松仁、核仁、桂花、洋糖、鸡油拌匀,王翠翘所调的馅子就是这一种。“可以做了!”
“我来!”徐海将模子捏在手里,扬了一下。
模子又称印板,枣木所制,紧硬无比;厚约寸许,宽约三寸,上面镂着各种吉祥图案,等王翠翘捏面皮填馅,做成一个圆环;徐海便拿来塞入模子,揿压实在,使劲一磕,倒出来便是或方或圆、形式不同的一个枣饼。
一面做,一面上笼罩——蒸笼上铺好粽簧,枣饼放在箬上,等蒸好出笼,用扇子使劲扇凉,再用剪刀将棕箬剪开修齐。这时的枣饼,色是深黄,油光闪亮;热吃固佳,冷食亦别有风味,颇耐咀嚼。徐海一口气吃了二十来个,王翠翘可忍不住要阻拦了。
“够了,明天再吃。吃多了不容易消化。”
“再吃两个,”徐海象个孩子似地,“再吃两个。”
这样又玩又吃闹了一阵,徐海的神态更不同了,象孺子依母似地,只在王翠翘身边绕来绕去。这下,她倒又不免忧虑了,怕他心理上依赖太深,一刻离不得她,岂非也是麻烦。
“你看,阿狗一个人在那里,你也陪他说说话嘛!”
“啊!啊!”徐海如梦方醒似地,歉然笑道:“我竟忘了他在那里。”
“二哥!”阿狗桴鼓相应,默喻王翠翘的意思,将徐海的思绪从她身上引开:“明天我陪你到‘大树将军庙’去逛逛。”
“大树将军庙?”徐海搔搔头,“没有听说过。”
“就是冯异将军庙。”
“在哪里?”
“二哥,莫非你忘记掉了?”阿狗提醒他说:“你倒想想看,你跟胡总督在那里会过面。”
“我想想看,好象有那么一回事。”
“那次我不在场。我是事后听胡元规说起的。好象你们还在那里吃蟹。”
“吃蟹?”
“是的!吃蟹。”阿狗作出歆羡的神态,“持螯赏菊,雅得很啊!”
“啊!啊!想起来了!”徐海慢吞吞地念诵着:“‘见说白杨堪作桎,争教红粉不成灰!’三年辛苦,培养出一个‘堕楼人’!”
这是他当时对胡宗宪,为了一盆题名‘堕楼人’的菊花,借题所发的牢骚,阿狗不知其事,反倒愣住了。
“我想起来了!还有胡朝奉,就是我们三个人。好象眼前的事。”
“本来就没有多久。”
“是啊,没有多久。可是,时世大变了!早知如此,唉!”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二哥!”阿狗有些着急:“你是怎么回事?变得只会叹气了!”
“兄弟,”徐海报以歉疚的微笑:“你倒说些可以不教人叹气的事我听听。”
这虽有反诘的意味,但倒是提醒了阿狗,最好讲些有趣的事,才能冲淡徐海的抑郁。思索了一下,现成有桩有趣的事可谈。
“好!”他很起劲地说:“我讲隔夜算命的故事你听。”
讲到一半,王翠翘也来听了。她跟徐海对这个巧赚赵文华的妙事,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徐海说了他的感想。“我在虎跑寺的时候,有个‘菜头’,就是管菜园的和尚,法名行光,原是个秀才,因为家里有了剧变,看奇尘世才出的家。他也限我差不多,虽做了和尚,积习难改,不大念经,喜欢讲孔孟之道,那两年我很得他的益处。照他说,人性本无善恶,也可以说生来有善性,也有恶性,所以一个人可与为善,可与为恶。像天水赵就是一个彰明较著的例子。”
这番话,对阿狗来说是深了些,反而于王翠翘听出来一些道理,便接着他的话说:“如何是可与为善,如何是可与为恶?只看周围是些何等样人?只因为胡总督想往好的方面做,罗小华帮着他去做,恰逢赵忠又不能不跟着他们做。所以天水赵做了一件善事。细细想去,他也没有什么善事,不过放松了一步,大家便都很承他的情,说他的好。看起来,‘为善最乐’这句话倒是不错。”
“为善最乐?”徐海又有些迷茫的神色,本来眼中已恢复的清澈的光茫,也一下子消失了。他语气迟滞了说:“象我现在这样生趣索然,不知道乐在哪里的人,必是做多了坏事。”
想不到他竟因此多心,王翠翘一时无法作答,而阿狗却很快地,带些责备的语气说:“二哥,你不要不知足!虽说最近遭遇了许多波折,可是,你也应该有安慰的地方。”
“兄弟,你的话我必得听。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值得安慰之处?”
“第一,”阿狗将手一指:“翠翘姐依旧跟你在一处。”
“是的!这是安慰。第二呢?”
“第二,我也跟你在一起。”
“这更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翠翘拍拍徐海的手背,“是不是?”
徐海没有回答,只捏住了她的手,接着又问:“第三?”
“第三,沉冤可雪,而且仍然受大家的重视。这一点,二哥,你不要老想过去,要往前看。”
“往前看!”徐海挺脸,抬一抬眼,然后将头低了下去,悄然沉思。
王翠翘使了个眼色,阿狗会意,起身说道:“二哥,你好好想吧!想不通的地方问翠翘姐了。”
等阿狗一走,王翠翘也不肯多做逗留,更不肯与徐海不明不白地重圆旧梦,因为她要顾到陆太婆的面子,也要为自己留身分。
“你也好好睡吧!”她说,“我明天早晨再来看你。”
“你到哪里去?”徐海问。
“到我义母那里。”
“义母!哪里来的一位义母?”
“这说来就话长了!”王翠翘本想答说:就为了你才拜的义母。可是这一说,徐海非追问缘由不可,那就一夜都谈不完了,因而暂不透露,只说:“明天细细告诉你。”
回到陆太婆那里,她还在灯下守候,一见义女,便即笑道:“你做的枣饼,我吃了,味道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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