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

第143章


“喜事要等姑爷勾当了公事才能办,一年半载说不定;传了红,定了名份,他们彼此都可以放心。一个在外努力上进,一个在家安心静守;人不在一处,心在一处。这是很要紧的一件事,一定要办。请两位大宾老爷商量个日子。”
罗龙文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不过得先问胡元规:“传红就要送聘礼,男家要多少时候才能备办得起。”说着,眨一眨眼,表示是有意做作。
胡元规懂他的意思,而事实上亦确无难处,便即答道:“聘礼现成,装上箱子就抬了来了!”
“那好!太平,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如何?”
“今天?”陆太婆倒有些踌躇了。
“今天有何不可!”胡元规也极力怂恿:“天缔良缘,大吉大利。”
“我怕太草率了,对不起我女儿。”
“太平,这一点你老人家可没有想通。以府上的家世,办喜事讲究不尽,就算迟个十天半个月,看来还是简率,那时不上不下,进退两难,倒不如就在今天,本日撞日,一切从简,反而心安理得。”
“是啊!”胡元规紧接着说:“好在是传红,不是拜堂。到洞房花烛那天,总还有一年半载,太平喜欢热闹,尽管有功夫来预备。”
“这话倒也实在。”陆太婆终于被说动了心,“就是今天。不过,我可还不知道怎么办?”
“不用你老人家费心。一切有我们两个媒人。”罗龙文说:“你只去打扮你女儿好了。”
人多好办事,以罗龙文如今的势力,再大的场面,也是叱嗟立办。而况,退庐的下人也多,陆太婆的话,也等于主人的命令;兼以特厚的犒赏,更是踊跃从事。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张灯结彩,红烛高烧,已收拾得富丽堂皇,一片喜气了。
胡元规是即时赶回嘉兴去了。第一、备办聘礼;第二、通知胡宗宪亲来道贺——为了鼓励徐海,胡元规尽可能铺排场面,借了总督的仪仗,连四抬聘礼,一起用快船运来。到时刚过午后,上了岸排起导子,吹吹打打,直到退庐,乐声吸引了附近上千论万的乡人,竟是意想不到的热闹。
徐海是由阿狗照料,早已穿好簇新的襕衫在等。头插金花,身披彩带,是刚进学的秀才打扮。听得咪哩吗啦的锁呐声音,一颗心忽然跳得很利害,竟有些畏缩的模样了。
“二哥,快出去吧,去归队,押着聘礼一起进门。”
“兄弟,”徐海怯怯地说:“我有点怕。你是搞过这一套的,你替我代个劳。”
“别样可以代劳,这件事怎么可以代劳。让翠翘姐知道了,不骂我个狗血喷头?去!去!”阿狗将徐海一推,推到院子里。
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嬉笑指点之下,归入队伍,由罗龙文与胡元规两位大媒陪着,登堂行礼。
美中不足的是女家没有男子应接,只好由陆太婆在两个丫头陪侍之下,亲自接待。口口声声“大媒老爷辛苦”、“姑爷少礼”。叫得十分热闹。这样乱过一阵,方始去看聘礼——胡宗宪拨了三千银子,胡元规尽义务代办的四样珍物:一具古色斑斓、出土未久的周鼎;一部宋版的诗经;一副珍珠头面;一双碧玉手镯。都用大红锦盒装着,高供在正中的一张紫檀雕花条案上。
陆太婆对这四样聘礼,非常中意。价值不菲,固见得男家对女家的尊重。古鼎及宋版诗经所溢发的书卷气,更能与陆家的门第相配,因而赞不绝口;同时想到徐海有这样为他费心的朋友,确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及至宾客下人,分班称贺已毕,时将入暮,该是开席的时候了,却还有一位最紧要的贺客未到。罗龙文不免微感焦急,将胡元规拉到一边,有话要问。
“总督怎么还不来?今天这台戏唱得很圆满,不要在‘大轴子’上泄了气!”即来照罗龙文与胡元规的设计,这天要对徐海与王翠翘作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千回百折,种种委屈,在今天这个场面中,差可弥补。一切歉疚不安,亦要在胡宗宪的怀酒慰劳中,完全消解。而以后徐海远涉风涛,收功异域;以及王翠翘安身立命,圆满归宿,更要胡宪宗到场,亲自向徐海夫妇致意,郑重向陆太婆拜托。如果胡宗宪不到,这台戏是草草终场,一无精彩可言了。
因此,胡元规跟罗龙文一样,亦颇关怀;不过,他比罗龙文更沉着,想一想说道:“再派人去催,哪怕喜酒吃一夜,也要把他等了来。”
“好吧!好在没有外客,只要他准来,多等一会不妨。”
于是,由罗龙文派了他跟胡宗宪之间往来通讯,递惯密件的亲信跟班,其一起快马,直奔嘉兴。二更时分,带回来一封复信,是胡宗宪的亲笔,说赵文华有事约谈,无法分身前来亲自道喜;请罗龙文向陆太婆代达贺忱。信末又赘了一句:“甚盼驰回一晤,并密。”
另外有个朱红大封套,写明“贺仪”,封套未曾封口,内装一张朱印灿然刚刚上过税的“红契”,是一所座落嘉兴城内的住房,户主徐海。这份贺礼很别致,也很贵重;罗龙文便连胡宗宪的信,一起交给了徐海。自己又亲自向陆太婆去说明其事。
陆太婆心中不免怏怏,但表面不动声色,“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她说:“只是害大家饿了好半天,开席吧!仍旧请两位大宾老爷陪陪新贵人。”
“都不是外人,我看,”罗龙文提个建议:“不必分内外了,都合在一起坐!太平的意思怎么样?”
“罗师爷别问我,我是最好热闹的。”
于是,喜筵都开在厅上,正席东西两桌,一面是罗、胡二人陪徐海;一面是陆太婆与阿狗陪王翠翘。此外在廊上又摆了七八桌,将退庐上上下下及附近的乡人,都召了来大嚼,也亏得如此,场面才不致过于冷落。
安席入座,徐海与王翠翘遥遥相对,既不能口谈,亦无法目语,两人心里都有一种不辨悲喜,只觉得距离遥远的感想。
※       ※        ※
三更散席,罗龙文只和衣打了个盹,五更时分便已骑马上路,回嘉兴去赴胡宗宪的约。
书斋相见,罗龙文入目心惊,胡宗宪双眼深陷,面色灰败,一副久病不愈的倒楣相,不由得失色说道:“总督,你的气色坏透了!”
“不是气色坏,是心境坏。这一年多来,心力交瘁,真怕会支持不下去。”
玩味语气,是受了很大的打击。罗龙文知道,他这时需要很有力的支持,所以加重语气安慰他说:“总督,你不要泄气!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怕什么?”
“我确是怕!不是怕雷霆之怒、斧铖之严,只觉得人心可怕!不管你如何委曲求全,不能动人丝毫恻隐之心,我真不知道人与禽兽所异者何在?”
“感触很深。”罗龙文平静地问。“可能见告?”
“不但要告诉你,还要跟你商量。昨天,我正要动身去给陆家道喜,天水派人来请,说是立等见面。见了面,他裁下一条纸给我,说是严相府来的信。你猜上面写的是什么?”
“猜不出。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只裁下一条呢?”
“那当然因为信中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很多,所以只裁下与我有关的一段给我——”
“请慢点,”罗龙文说,“容我再打个岔,可是东楼的笔迹?”
“不是!不过,这没有关系,夜半宫门出气纸,未必就是御笔!而什么大事都能处分,就因为没有人敢假冒。这情形也一样,只要是相府专差递到的信,就是宰相的钧谕,至于什么人的笔迹,并没有关系。”
“是了!请说吧,那张纸条上说些什么?”
“说是相府欧阳夫人,新建一座佛楼,要召四名比丘尼承应斋供之事,叮嘱天水物色。这四名比丘尼,要仪态娴雅、语言轻妙,其中,”胡宗宪突然提高了声音:“特别指定一个人,非罗致入京不可。这个人的法名叫做悟真!”
“悟真!那不是王翠翘吗?”
“是啊!天水也告诉我,就是王翠翘。”
“王翠翘还俗了!”罗龙文大声说道:“而且也嫁人了。”
“不错!我也是这么告诉他,你道他如何?他笑笑跟我说:”汝贞,你何必为了一个女人,搅坏了大局?“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非要挟之词。此事不成,招抚汪直的计划会落空,徐海也可能有不测之祸。这都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罗龙文默不作声,通前彻后想了一遍,方始问道:“那么,总督,你的意思怎样呢?”
“我,”胡宗宪指一指地上说:“在这里走了一夜,还是一筹莫展。”
“也不至于那么为难。将来怎样且不说,眼前先使条缓兵之计,总是不错的。”
“啊!缓兵之计!”胡宗宪很注意地问:“倒要好好听一听。”
罗龙文建议胡宗宪,尽管答应赵文华,达成相府的要求。但事缓则圆,必得慢慢设法劝说;总在年前年后,一定将王翠翘送到京里。这就是所谓缓兵之计。
“这样做法,自无不可。”胡宗宪问说:“到了年前年后,可又怎么办?”
“那就要看总督的意思了。能拖则拖,不能拖则硬挺。”
“挺不过去呢?”
罗龙文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挺不过去当然自己作个抉择,是不负徐海呢,还是宁可不要纱帽?
见他沉默不答,胡宗宪叹口气说:“唉!小华,你别以为我没有想过,我想得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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