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踏雪

    七月初二，丑时，近平旦。
    吕府上的宴会散去，仆人们收拾一番后，劳累了一整天，也都陆续睡下了，整个吕府上下，灯火渐熄。
    吕不鸣全无倦意，也许是因为女儿病愈的缘故，吕不鸣心中高兴，许多年来早已不沾酒的他在宴上即兴小酌了几杯，只是遗憾未能有对饮者与他推杯换盏。他披上一件外衣，独自步入了庭院中，晚风拂过，徒添几分凉意。
    他负手而立，举目凝视着头顶夜空，尔后重重地叹了一声。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吕不鸣回头望去，便见女儿手拄着一根拐杖，一步一顿地向他走来。
    “玲珑，你也睡不着吗？”吕不鸣见状，忙上前想要搀扶，同时嘴上还埋怨道：“华老头叮嘱过了，你要早些休息。”
    吕玲珑推开了父亲伸来的援手，挽起袖子抹了一把额间的汗珠，脸上露出笑容：“爹，女儿好久都没有体会过流汗的感觉了，只想多走一走。”
    女儿的这种心情吕不鸣自是能理解，因此他只是嘴上抱怨了一句，便不再多说什么，这会被女儿推开，便又取下自己的外衣为其披上，生怕她沾染一点风寒。
    “女儿的病明明都已经好了，爹刚刚何故叹气啊？”吕玲珑这次没有拒绝父亲的好意，她微笑着调侃道。
    吕不鸣表情黯然，女儿的心思他岂会不知，但他并没有玩笑的意思，如今女儿病愈，吕不鸣算是放下了一桩心结，但还有一事始终心怀愧疚，“你应该很期待大秋会的吧，还有孔温那小子……都怪爹，没有保护好你，让不知哪来的宵小之徒下了毒手，甚至至今都没有把他揪出来。”他又叹了一声，“错过了这次大秋会，下次不知又会变成什么样了……”
    见得父亲流露真情，吕玲珑心中被触动，眼眶里不禁沾了些白露，其实对她而言，大秋会根本无所谓，重要的只是能跟谁一起去罢了。而这段日子里，吕玲珑半身不遂瘫在床上，双目也不能视物，她惶恐害怕，心里想着的只有自己；直至今日莫名地病愈，吕玲珑这才看到整个吕府上下对她的关心，这才看到父亲的鬓发又白了几分，吕玲珑这才明白，她不是一个人活着的。
    “大秋会这点小事，我才不稀罕呢！”吕玲珑莞尔一笑，“爹你也放心，以后女儿也不会总想着到外面乱跑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女儿心里也有数。”
    吕不鸣看着仿佛一夜间长大了的宝贝女儿，心有感触，情绪也好了起来，他怜爱般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大笑道：“那可不成，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今后胳膊肘不往外拐，爹可就得好好谢谢你了！”
    吕玲珑顿时大臊，她忸怩地低下头，声微如细蚊：“人、人家孔大哥不是还没答应嘛……”
    吕不鸣眨了眨眼，得意地哼了一声，显得颇为自信和自负：“爹就不信这天下还有哪家的男儿能拒绝我家玲珑的美意！”
    吕玲珑忙一阵咳嗽，试图掩饰自己的羞赧，她想不到向来口舌伶俐的自己也会有被这曾经较为古板的老爹难住。
    两人正相互揶揄时，天空之中忽生异象，吕不鸣一惊，忙抬眼望去，只见南天极处一颗星辰如同燃烧着一般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而这个过程却又十分短暂，不多时，那颗星辰便彻底地黯淡了下来，一道光芒划过，长星坠地。
    吕不鸣瞪大了眼睛，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这仿佛是一桩离奇怪谈，因为那颗星辰……是天梁！
    天梁星陨落了？
    怎么可能？
    吕不鸣的脑中飞速地运转起来，他拼命地开始回想这两个月以来四海盟乃至整个中原里发生的事情，但他因心忧玲珑的事，并未太过关心外界的情况，略有耳闻的大事，不过是听说逍遥堂似乎重现江湖了，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点……但即便如此，天梁星又为何会陨落？
    正待吕不鸣胡思乱想之际，身旁的吕玲珑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吕不鸣余光之中瞥见女儿栽倒，当即一把托住她下坠的身体，心中又骇又急。一是担心女儿又犯病了，二则是万一孔温真的出了事，他怕女儿会做出些比犯病更可怕的事来。
    “玲珑！你怎么了！”吕不鸣焦急地大叫道。
    吕玲珑本是二八年华的少女，生于商贾之家，有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她素来也无心于江湖琐事，对那传闻中的紫微十四曜不感兴趣，她随饱读诗书，却只梦想着有一天能找个如意郎君嫁了，在家相夫教子，平静地过完一生。
    直至她遇见孔温。
    吕玲珑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这位翩翩公子，也心甘情愿地改变了自己，她开始学着了解江湖的格局，学着了解那些传说中的星辰，也开始随父亲学着那经商之道，因为这些能够让她成为孔温坚强的后盾。
    而如今，天塌了，她认得那颗星辰，那是南斗第二星天梁，那颗属于她意中人的星辰。
    一瞬间，吕玲珑只觉天旋地转，本就身体虚弱的她此时仿佛没了生机，就这般直直地栽倒了下去，几近晕厥。她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已然黯淡了的长星，只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然而，这便是事实。
    “爹，那、那颗星辰……是天梁吗？”吕玲珑紧咬着嘴唇，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多希望父亲能给予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吕不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知该如何回答。
    吕玲珑见得父亲反应，眼中那仅存的侥幸与希冀溘然消逝，泪水涌现而出，瞬间占夺了她整个眼眶，但她嘴上仍旧不肯罢休地问道：“那颗星辰……已经死了吗？”
    吕不鸣垂下头去，不敢再面对自己的女儿。
    终于，那泪如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吕玲珑绝望地喃喃道：“为、为何、天，要如此对我……”她话音未落，仰天喷出一口鲜血，随即便倒在吕不鸣的怀中不省人事。
    吕不鸣玩玩没想到这打击竟会让女儿如此，他悲痛地想要大喊，话到嘴边时突然忍了下来，他明白，自己的女儿不能再受打击了，亦不能再被打扰，否则……他不敢再往下想，这一刻，吕不鸣老泪纵横，他抱起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随后向着华元的住处狂奔而去。
    后院居所的一间客房中，还未安歇的华元仍在灯下翻阅书籍，满脸苦恼地寻找着与吕玲珑身上所患怪病的线索，正烦闷时，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起，自己的老朋友正拼命地叫唤着“华老头”。
    华元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妙，他素知自己这老朋友的性格，能其这般慌乱的，只会因为吕玲珑。
    难不成又病发了？
    华元忙起身开门，吕不鸣直接一头闯了进来，寻到一处特置的病床前，令怀中女儿安稳地躺在其上。
    华元紧随而入，一眼便见到了吕玲珑衣领胸襟前沾染的血迹，他眉头一皱，急忙上前切脉，同时让自己保持冷静，随后向吕不鸣道：“发生什么事了？”
    “这……”还不待吕不鸣回答，华元便又是一愣，他稍稍松了口气，安慰道：“这一次倒是挺明显的，急火攻心，并无大碍，我开几副药，好好调理下便行，身体上是无须过多担心的，只是……”
    华元顿了顿，瞥了一眼吕不鸣。
    后者表情沮丧，哀叹着把刚才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华元吓得大惊失色，当即趴到窗台处眺望夜空，似是在确认吕不鸣方才所言，片刻后，他颤声说道：“现在乃是大秋会期间，清风阁享誉天下，天梁星……怎么会？”
    吕不鸣苦涩地摇了摇头，显然，没人能在此刻予以答案。
    华元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看向躺在床上已然昏迷了的吕玲珑，枯木般的眼角垂下，悲声哀叹道：“这丫头……只怕是心病难医啊！”
    吕不鸣握了握拳，愤恨地一拳挥空，宣泄了一番自己烦躁的情绪，随后道：“我会想办法给玲珑一个交待的，至少……天梁星的事，我要查个清楚！这也不止是为了玲珑！”
    诚如吕不鸣所说那般，不止是他的女儿喜欢孔温，吕不鸣自己也同样极为欣赏这个年轻的小子，二人岁数相差极大，却能如朋友一般结为莫逆之交，实是可贵；而孔温赠予吕不鸣的那张字帖，也让后者心生感慨。对吕不鸣而言，孔温不止是他的准女婿，更是他的朋友，而他的为商之道，便最为看重朋友，他在这天下间所行的路，大抵如此。
    吕不鸣并不会如江湖侠客那般以武犯禁，他要探的真相，也会用自己的方式为孔温讨一个公道，就像他当年苦寻秦家灭门的真相那般。
    华元似乎看穿了吕不鸣的想法，他没有说什么，或者说他没有必要说些什么，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一声重叹，紧接着目光便被窗外的某种事物所吸引。
    而这一次，他那如朽木般枯败的眼睛瞪的比方才还要大。
    “老、老吕……”向来见惯了大场面的华元，这一次连声音都在发抖。
    “是……天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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