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

第11章


她说,从那以后,看见妈妈烧白油豆腐,她心里就发慌,唯恐爸爸也给妈妈一家伙。好在白油豆腐至今没有出过事,可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出呢?朱朱的爸爸是派出所的户籍警察,白天寡言少语,偶尔说两句,都是正经八百的大官话。晚上就不同了,后半夜回家,钥匙对不准钥匙孔,就咚咚地砸门板。朱朱去开门,总嗅到呛人的酒气。他不洗澡,不脱衣服,不换拖鞋,踉踉跄跄,径直进了卧室,就饿虎一般朝床上扑,朱朱的妈妈就算是一头狐狸精,也是无法撒娇、无处可逃了,狐狸精一下子就成了兔子、老鼠、绵羊、白毛的猪儿,咩咩地叫和咩咩地哭,门没有关,木板床山摇地动。朱朱呢?朱朱说,我就缩在被窝里,恨不得把自己都缩得没有了。朱朱说这种事情的时候,我总是不插话。我从不把家里的事情说给别人听,就连陶陶我也不说。 
  我不懂什么叫做隐私权。我不说,是觉得这种事情,给谁说了都是白说。 
  那个晚上,当朱朱的公交车驶去以后,我站在风中,忽然想到我有一天也会成为哪个男人的老婆吧,也许是陶陶,也许不是。不管是谁,我都要他永远不对我动手动脚地动粗。他应该爱护我,就像我会好好爱护他一样。我宁肯他比我弱,需要我、巴结我、离不开我,哪怕他是一个小男人,苍白、干巴,热起来浑身冒汗,冷起来浑身发抖,就像一只丧家犬。我要他对我好,如同朱朱那样的对我好。当然,陶陶不会是朱朱,也不会是他的任何一个小兄弟。陶陶怎么会巴结我呢? 
  我忽然发现,我其实对陶陶知道得很少。朱朱也许说得对,谁说得清呢,男孩子的心思……是啊,我弄不明白,陶陶为什么要怕宋小豆呢,为什么要对包京生一忍再忍呢?我真是抠破头皮也弄不明白啊。当然反过来想想,陶陶可能觉得我也是一团糟,或者一团谜吧。谁会相信呢,我们这两个看起来莽莽撞撞的男女,肚皮下还藏了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我的车也来了,是一辆崭新的大巴。它无声地滑行着,画满了广告的车身映着豪华的灯光,就像是载了一车的火焰在燃烧。车上的乘客不多,都靠窗坐着,把头扭向窗外。车朝着各自的家驶去。我是饥肠辘辘的,大家也都是饥肠辘辘的。但我想,我还是跟他们不一样,家里等待我的,只有他妈的一碗康师傅120面霸啊。   
  第七章 疲倦秀(一)   
  接下来的几天,高二·一班风平浪静,而伊娃似乎也无所事事,课间也就听不到有人高声朗读她的大作。就像得到一个不怒自威的暗示,课堂上变得出奇的安静……就连那种空话连篇,专讲大道理的课,我们都做出了专心致志的样子。于是那上课的老师就得寸进尺,抖出了威风,把阿利正在偷偷翻阅的张柏芝写真集撕了个粉碎。张白痴!那老师一边撕着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难怪泡中的学生这么喜欢她,白痴,白痴!阿利虎地站了起来,但坐在他后边的陶陶一掌就把他按了下去。在高二·一班,谁都守着一条界限,不要对阿利过分。阿利 
  已经习惯了这条界限,他站起来是因为他不知所措,既愤怒也是很惊恐。老师听到背后风声吃紧,紧走了几步再转过身来,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同学们呵呵地笑起来,他想说什么,下课铃已经响了。 
  后边一节是语文课,踏着铃声进来的却是宋小豆、任主任和蒋副校长。 
  我们平时都难得看见蒋副校长,因为他的办公室掩藏在校园的最里边,是一幢孤零零的小楼房,楼前楼后都植着肥大的芭蕉,墙上爬满了青色的藤蔓,就像休闲农庄的麻将馆。他矮小、结实,头发长、眉毛也长,而且都已经花白,年龄却才刚刚过了五十,他后背很厉害地驼着,粗短的手指要么夹着一根香烟,要么不停地在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头发上有很多油,这使他的手指也总是油光光的。他看起来总是很倦怠,也就更加有派头,很像从前那个人老心不老的日本首相×××,而不仅仅是我们合格中学的校长,何况还是副校长。不过,是蒋副校长坚持让师生们叫他蒋副校长的,因为自从老校长调到教育局当局长后,他就一直虚位等待着上级派人来。伊娃在一篇题为《副班长》的作文里写到: 
  “我要是当上了副班长,我就要让同学们叫我伊副班长,而不是伊班长。一个‘副’字叫出了我的谦逊,也叫出了我必欲去之的心头之痛啊。” 
  我觉得很好笑,这可怜的瘸丫头,装神弄鬼,谁不知道她又在说谁呢?被说的人只有认吃哑巴亏,你难道还能去对号入座吗? 
  宋小豆站在任主任和蒋副校长的中间,昂着头对同学们说,包京生和语文老师的纠纷已经捅到媒体,晚报、商报和早报的记者都已经来了,电视台的记者正在路上,如果不堵车,半个小时内也会到达。记者提出要采访一些当时正在现场的同学,任主任和蒋副校长全力支持。事情越弄得清楚,越有利于解决问题,也越有利于维护泡中合格学校的声誉。愿意接受记者采访的同学请举手。 
  我们第一回听到有这种事情,一时又兴奋又不安,鬼鬼祟祟地,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接招,教室里安静得真让人害怕。我转头望了一圈,正和阿利的眼睛对了光,我笑着跟他厥了厥嘴巴,可怜的阿利以为我在鼓励他,或者,他也想报复写真集被撕碎的事情吧,要借机跑到记者面前出出气,于是做出心一横的样子,就把手举了起来。但环顾四周,竟没有一个同学响应,吓得阿利赶紧又把手缩了回去。但宋小豆已经微微一笑,点了阿利的名字。阿利的脸都白了,站起来抓耳搔腮,扭扭怩怩了半天,说,报告密斯宋,我肚子痛,要拉屎。 
  换在平时,早就全班大笑了,但今天是鸦雀无声。宋小豆用英语骂了一句“该死的”,一挥手,阿利就跟一颗子弹似地射了出去。 
  接着就是令人发窘的冷场。不过,我又想,也可能发窘的只是我一个人吧。站在台上的三个人似乎都很坦然,蒋副校长、任主任、宋小豆,就像在比赛彼此的耐心。台下的同学在打哈欠,悉悉索索地搓手掌,翻书本,老气横秋地长吁短叹。我觉得自己真是无聊,又真是可怜,我最怕尴尬的冷场,总是觉得自己有责任打破冷场,不然,一股气憋在肚皮里难受得不得了。我举起了手,就像战败的士兵终于举起了白旗。你知道,这就是说我投降了,是不是?说实话我真傻,我根本不晓得投降的后果是什么。后来阿利告诉我,那时候全班都在耗内功,结果就数我一个人修为最肤浅。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我吧? 
  我举起手过了一小会儿,宋小豆才咕哝了一声我的名字,用的英语也可能是汉语,反正发音都是相同的,都带着吃惊和疑惑。她说,“何――凤――?” 
  任主任的眼睛已经炯炯发亮,她肯定认出了我曾经和她顶撞过,也断定我会站在包京生一边对付她的小侄儿。但是她不能阻止我,就大声重复着我的名字,把宋小豆的疑惑变成了严厉的喝斥:“何凤!何风!!”我这两个字被咬牙重读的时候,就特别接近何风或者何锋。我不知为什么,我喜欢这样被人叫着。当时我真的很得意,我终于打破了死一样的沉寂,还把这个可怜的五十岁女人逼急了。 
  任主任没有想到,她的喝斥让蒋副校长的眼里也冒出了同样的光芒。蒋副校长再次把我的名字接过去,反复地念叨着,“何风,何凤,何凤,何风……”我们都很少听到他说话,正如我们很少和他见面一样。他总是坐在办公室对着麦克风发号施令,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变得又尖又细,还带着嗡嗡的回音,让人听得心头发慌。当他面对面朝我们念出“何风、何凤”的时候,他的嗓音竟然是浑圆的,有磁性的,而且还是慈祥的。他用粗短的手指梳理着花白的头发,嘴里叨唠着,何凤、何风、何风、何凤……解决师生间的纠纷,就该是和风细雨嘛。你去吧,啊? 
  任主任点不出自己的名单,但她需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她就说,叫班长也去。宋小豆伸手指了指朱朱,你去。任主任对朱朱推出微笑来,还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她说,好吧,就你们两个去。见见记者,也长长见识。 
  但蒋副校长也笑笑,把手一拦,说,宋老师,你也提个人选吧。宋小豆看都不看一眼陶陶,就念出两个字:陶陶。 
  我、朱朱还有陶陶,慢吞吞地站起来,跟着他们三个人走掉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可怜这丢下的满堂学生,谁再去理会他们呢?   
  第七章 疲倦秀(二)   
  记者们都在任主任办公室等着,几个人的年纪都小得可怜,男的是小白脸,女的结实得像树墩子。我们进去时,记者们正在打情骂俏,明明已经快到夏天了,一个男记者硬把手伸进女记者的后背“吃冰棍”,女的就嘎嘎直笑,回手抓住男的大腿使劲地拧。可怜的蒋副校长,看见了就像没看见,他拿出涵养来,说记者同志们久等了,今天天气凉快,动一动正好热身子。记者们倒是不惊不诧的样子,自己拉了椅子围过来,掏出笔、本子和窃听器一样的录音机,做出很专业的样子来。我注意看着那个吃冰棍的女记者,她拼命把高腰牛仔下的一 
  摞秋衣往里塞,结果弄成了踌躇满志的孕妇肚。 
  任主任已经用纸杯给他们泡了茶,蒋副校长又再次给他们斟满了纯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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