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

第36章


 
子萱也扑通一声跪在了江月身後,直视著老太太道:“桂儿永远是沈家的後代,永远姓沈。” 
老太太长长舒了口气,头往枕头上一仰,似乎要休息一会儿。 
江月探头去看。突然他大叫一声:“奶奶!!!”便扑在了床头。 
“妈!!!”“奶奶!!!”“老太太!!!”一屋子悲声四起,彻地连天。 
在所有悲痛欲绝的面孔中,只有一张脸上泛著一丝笑意──老太太安祥而满足的闭上了眼。 
(三十)算此番 果真到海枯石烂 
冷雨敲窗。窗外,夜色中霓虹灯还在兀自闪烁,印出的雨丝象是绣在夜幕上的彩线针脚。隐约的有《解放区的天》从不知是高音喇叭还无线电中传来。但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人影,仿佛只有这些空旷的背景龙套站脚助威,没有主角上场。 
窗前站著一个男子,深蓝色列宁装,衬出他青白的面容,略微显得有些清瘦,但看上去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怎麽看也不能让人相信他已经三十八岁了。 
他就那麽看著窗外,打在窗玻璃上的雨滴慢慢地爬下去,拖出长长的尾巴,象一条条小蛇诡异的在他眼前溜过。 
身後响起了敲门声。他回过头向门口望去,但没有立即去开门,也没有作声。 
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才走过去,打开门。 
子萱明显没有江月那麽显得面嫩,但比起自己的实际年龄来还是要年轻个七八岁,也不过三十左右的样子。他也穿一身列宁装,但看起来旧一些,也没有江月身上的质地好。 
老太太下世後不久,子萱和梅园新村取得了联系。他历史上的问题已经澄清,组织上重现给他安排了工作。於是他又向军调处要求调到了前线,一边与日寇做战,一边为引导队伍走向人民做铺垫。 
江月继续留在重庆,渐渐的两人又断了消息。 
抗战胜利以後,子萱辗转回到了上海。而江月随家人回了北京。刚刚联络上,不久内战爆发。接下来两三年混乱的日子。 
解放军入关以後,沈家迁到了上海,但这时子萱已不在上海了。他被调往平津前线,而在那里,他参加了策反工作。 
仗打得越来越厉害,沈家、杨家、秦家一起再次南迁,去了香港。这一次江月没有跟著家里走,留下来处理一些不动产。但因为时局混乱,没有人敢买房置地,就拖了些日子,直拖到上海解放。 
秦瑞庵离开上海的时候,公司留给了一个副经理照管。解放以後,组织上安排子萱回上海接管了自家的公司,然後上交给了国家。他也留在了上海工作。 
重逢已经快半年了。但子萱和江月见面的次数却并不多,子萱忙著,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时代都如他所愿的来到了。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江月闲著,也参加一些活动,但总显得是徇众要求的应酬。子萱让他出来工作,他也不反对,也不应承,就过去了,说了两次,子萱也不提了。 
自觉不自觉,多数时候子萱总的把两人的见面安排外面,而且避免在晚上。但今天是江月约的,就约在了晚上,在江月的住处。 
“我申请去香港。”坐定好一会儿,江月才开口。“家里来信说父亲身体不好。” 
沈默。子萱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了一会儿,江月又说:“其实,父亲身体没什麽,只是家里希望能给我找个理由出去。” 
子萱觉得一丝心酸,他知道江月告诉他真相是怕他记挂沈伯父的身体。但他记挂的人又该有多少──父母、妹妹,沈家、杨家──现在他也要走了。自己身边已没有亲人了。 
“你就不能努力把自己改造成一个适应新社会、新时代的人吗?” 
江月的唇边掠过一丝苦笑,他抬起头故意避开子萱的目光看向别处:“还记得吗?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作我自己──还是你教我的。可我这一辈子都在不断地改造自己,适应社会,适应时代。但时代太仓促了,社会变化太快──我永远赶不上它。” 
是的,他累了。此刻,子萱不得不去正视半年多来,他一直不愿去正视的现实,这个新的时代,并不是对任何人都适宜的,而他就不适宜。这麽多年过去了,经历了这麽多坎坷磨难,可他看上去还是初见时那朵温室里的奇葩。他穿上列宁装,为了使自己不那麽显眼。但他永远无法淹没於群众中成为不起眼的一分子。 
然而即使有这一切,也许还是可以将他留下。如果自己给他一个理由──但那是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很难再给另一个男人的理由,特别是在这个时代里。子萱感到自己生命的一种撕裂──他一次次的面对这个选择,一次次自欺欺人的以为,总有一天他生命中最根本两个梦想会合而为一。但今天一切终於彻底揭了底──他要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 
“你申请出境证可能有困难,还是我来给你办吧。” 
前面就是一条小河,河上一座有墙有顶的桥。 
江月没什麽行李,就一只箱子,自己拎著也没雇脚夫。没什麽可带的,家当48年家里能带的都带过去了,他一个人在上海住时,私人的物品本来就没什麽,临走时都给了邻居──都是很实用的日常物品,纪念价值谈不上,没想著给他留一两件,因为相信不用。列宁装叠了起来,放在箱子里,穿的是解放前做的西装。 
过了桥就是出境了,但似乎没有什麽换了天地的感觉。他还是回头望了一眼。就那一眼,久久的,仿佛一直望到了上海火车站。 
他站在月台上,什麽也没说,就一直望著车窗里的他,等著时间被彻底谋杀掉。等著火车的启动。多少次了他们这样相送,以为就是绝别,但总又有绝处逢生的机缘把他们拉回到一起。而这一次,他们心中没有绝望,有的只是一种枯竭。 
看完了後面,他回头看前面,前面是他不得不走下去的路。他突然觉得一种满足感,似乎生活欠他的一切都已经还清,他索取过,享受过,奢侈过,这以後就该是他偿还生活了,他觉得自己会精力充沛起来,会应付自如起来,会把以後的日子过下去,过下去。 
尾声: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汽车从长安街拐进崇文门大街,又拐了几个弯,便开始钻起胡同来。车上的一个中年男子先仔细看著窗外,似乎想认认路,但很快放弃了。 
另一个陪同样子的也是个中年男人,正在尽职尽责的把应该提供给客人的资料用有礼有节的语气娓娓道来:“秦老平反後回北京,当时住房紧张,组织上本来是临时安排他住在这里的。後来秦老就离了休。再後来组织上要给他换房,他说自己也离休了,又是单身一人,住哪儿都一样,坚持把房子留给更需要的同志,就这麽一直住了下来。” 
客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他在文革中受的冲击很大吗?” 
因为涉及到这个问题是意料之中的事,陪同者反而并未露出尴尬:“是啊,因为林彪四人帮的破坏,我们的事业受到了很大的损失。我们很多优秀的干部受到了极大的迫害。但是我们的党有勇气,也有能力纠正错误,把我们的事业重新引到光明正确的道路上来。秦老也和许多党的干部一样,在文革中受道林彪四人帮一夥的迫害,但他始终没有动摇对党的信念。始终保持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忠贞。” 
冠冕堂皇的话语淹没了十年的苦难在一个人身上所造成的伤害,从一个人生命中夺去的一切。他不能告诉一个外人,秦子萱能活下来是靠著一个奇迹。他的历史问题太多了,34年的“叛变”,後来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临解放家人都去了台湾,於是顺理成章的就成了潜伏下来的特务,後来又有人揭发他的生活作风问题──甚至更严重,活脱脱就是个衣冠禽兽。 
千人踩万人踏,无数次的打翻在地,无数次的触及灵魂。但他活了下来,固执的活著,不知为了什麽。 
他从运动一开始就没有反抗过,对於一切都低头认罪。只有一次,他拼了命,那是一次破四旧,有一套唐代雕版印刷的《金刚经》,要被扔进火里时,他冲过去夺,结果被打断了右腿,留下了终身残疾。那部经书还是烧掉了,并且在千千万万被毁灭的文化遗产中也被忘却了。为数不多还记得这部书的人也是记得这件事,不明白他为什麽会对这样一件东西那麽上心,但他从来也没解释过。 
汽车停在了一个四合院前面。大家从车上下来,那位陪同的同志上前叫门。不一会儿,门开了。 
门里站著个三十来岁的少妇:“齐主任!您有事儿啊?” 
“这是台湾来的沈先生。要见秦老。” 
“喔,快请进快请进。”那少妇一面让著门外的人,一面回头冲著北屋喊:“秦大爷,来客人了。” 
北屋的门帘一挑。走出一个老者,右手拄著根手杖,走起路来,右腿有些跛。 
两边的人在院子当间遇上,都站了下来。少妇站了一个侧面,看究竟。齐主任站了另一个侧面,履行自己的职责:“这位就是秦老。这位是台湾来的沈时屿先生。” 
院子里静了片刻。大家都象在等著什麽发生。 
忽然沈时屿双腿一曲跪了下去。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正在这时只听见沈时屿说:“秦伯伯,桂儿给你请安了。” 
儿子──他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他和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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