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旧梦

    吃过午饭不多時，果然电话机子又响了起来。
    范烟乔偏头盯着旁边的电话机看了半天，只见那人竟然颇为执着。响了这半天竟也不挂断。
    范煙乔抬头扫了一眼小环，小环会意，伸手把电话接了起来。
    小环剛一接起还未说话，便听那边的人用蹩脚的汉语柔声说道：“我是美智子，日本领事馆中村宏一的太太，今天上午原是打过电话的。”
    小环聽了，忙说道：“中村太太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美智子的声音依旧温柔：“范小姐可在？我下午想过去拜访一下她。不知道她是否有空？”
    小环低头扫了一眼范烟乔，范烟喬轻轻点了点頭，小环对电话那头的美智子说道：“小姐在的，只是刚刚吃了饭在休息，不然的话太太容我上去禀报一声可好？”
    美智子一听，忙说道：“那谢谢了。”
    小环握着电话点了点头：“那好的，稍等一下我给您回电话。”
    那边答应了一声，小环才挂了电话。
    范烟乔低头想了想，对小环说道：“你跟我来。”
    小环见她脸上表情凝重，忙跟在她的身后上了楼。
    到了卧室里，范烟乔扭头对小环说道：“去把门关上。”
    小环忙伸手把卧室的门关了起来。
    范烟乔绕到梳妆台的一边，伸手用力将梳妆台往前推了推。那梳妆台本是黄花梨木制的。自然是比一般的要重，所以她一推之下也只是微微移动了一点点。
    小环一看虽然不知道她是何意思，可是仍快步走过去帮她推。
    范烟乔冲她摆了摆手，轻声说道：“不用推了。这点子缝隙就够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梳妆台的后面摸，摸到了贴在那里的一个报纸包着的东西便伸手用力撕了下来。
    小环正疑惑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却见范烟乔从梳妆台上拿了一把金剪刀将那胶布缓缓地剪了开来。
    一个淡黄色的玉牌子登时露了出来。
    这玉牌范烟乔当初去日本的时候曾经随身带走了，后来回来的时候又把它藏到了原处。
    范烟乔低头将那玉牌抽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小环，嘴里说道：“这是取钱的玉牌，你拿着它去中央银行也好，去花旗银行也好，只用它便能取出那笔钱来，今天晚上我若是不回来，明天一早你便马上带着伊莲离开奉天……”
    小环一听，脸上登时就变了色，她白着脸看着范烟乔，颤着声音问道：“小姐！你这是……”
    范烟乔扫了她一眼，将那玉牌塞到了她的手中，低声说道：“美智子找我定是为了风间的事情，风间的死他们已经怀疑到了我的身上，美智子今天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电话想要约我出去，必是想将我引出去然后询问风间的死因……”
    小环一听，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她一把握住范烟乔的手哽咽着问道：“小姐！那你就不要去了！若是真的被他们问出什么来，他们必定不会放过你的，那风间对日本军队如此的重要，日本人心狠手辣，可是翻脸不认人的，莫说大少和他们是盟友，可是到了这种事情上，大少便是想护着你，怕是也护不周全，大少难不成还真的能为你和日本翻脸吗？小姐……这件事情你一定要三思啊……你若是不去赴她的约，想必她也不敢来大帅府里硬拖你出去，可是你一旦出了这大帅府……小姐……你此去真的是凶多吉少啊……”
    范烟乔轻轻笑了一下：“凶多吉少？我还巴不得凶多吉少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小环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这一次就是在拿我的性命和他们赌，赌我在薛绍的心里重不重要，小环，实话告诉你，这一次我已经不打算活着回来了……”
    “小姐！”小环的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
    范烟乔摇了摇头：“你听我说，若是薛绍的心里当真有我，只有我死在中村的手上，他才有可能和日本那边闹翻，只要他一和日本闹翻，那么秦督军便有机可乘，可以趁这个时机提出联盟一事……”
    范烟乔低头看着小环，柔声说道：“秦督军在我面前已经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况且他这人心怀天下，我心底是着实对他含着敬意的，他说的话很对，只有他和薛绍联盟了，才能将日本人赶出中国去，他和薛绍唯一不同的是，薛绍实在是太自负了，他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去发展巩固他的势力，可是他却丝毫不能为百姓多想一点点……”
    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表面上看起来是和日本人交好，实际上不过是利用他们来对付秦玉城，待把秦玉城一举消灭掉然后再掉过头来收拾日本人，可是他把秦玉城想得太弱了，所以这些年来他虽然势力扩大了许多，可是却始终不能拿秦玉城怎么样……”
    “小姐……你既然知道大少的这份心思，你完全可以把这话跟大少点破了说……小姐，你不要去了……日本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小姐……你听我的吧……”
    范烟乔低头盯着小环看了半天，轻声说道：“你以为他会听我的？他自向来自负，于政务上更不会去听一个女人的话，小环，他虽然冷血无情，可是我和他……”
    她说到这里，胸口处微微痛了一下，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和他，毕竟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就像他所说的，这些年他也只有对我用过真心，他说这些话我是信的……所以，我就用他对我的这一点真心来赌一把，他若心中真的有我，一旦我出了事，他必定不肯放过中村他们，若是他们真的能为我反目，我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可惋惜的？”
    小环看着范烟乔还要说话，范烟乔伸手轻轻地捂住了她的嘴，一只手伸到她的背后将她紧紧抱住，她的头抵在她的颈窝间轻声说道：“别劝我了，你心中应该知道，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小环，我别的不求你什么，只求你能帮我悉心照顾伊莲长大……”
    她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有些哽咽，她闭了闭眼，小声说道：“我的父母死在了薛绍的手上，偏偏我和薛绍又这样，我已经是他的人，况且这些年他虽然待我冷漠了些，可是到底他的心里是装着我的，我自从知道父母被杀的真相后，每一天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都受着身心的煎熬，所以，死亡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解脱，比起死亡，我觉得活着更让我难受……小环，从我进府你就跟着我，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如今我终于要解脱了，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
    她这一番话说完，小环的眼泪早落了下来，她伸手用力抱着范烟乔，哭着说道：“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吩咐的事情做到，对伊莲我一定会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对待的……”
    范烟乔伏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颤着声音说道：“那就好，那样我死了的话也能闭上眼了……”
    她轻轻松开小环，低头给她擦了擦眼泪：“不要哭了，这是我的选择，若是我死后，薛绍真的能和秦玉城联盟起来，那我死也值得了……”
    小环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可是……可是，若是大少依旧不和秦督军联盟呢，小姐岂不是……岂不是……”
    她后面的话还未说出来，范烟乔却看着她轻轻笑了起来。
    她低头拿了帕子给她擦着脸，轻声说道：“我说了，活着对我来说是煎熬，我的父母死了，风间也死了，还有……还有我和薛绍的孩子也没了……”
    她说到这里，声音一下子颤抖起来，她用力握了握拳，咬牙说道：“那孩子想是有先见之明，知道她来到这世上不会受欢迎，所以便提前离开了我，小环，你说，这么多重要的人都已经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即便联盟一事不成，那我也算解脱了……”
    她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小环也不再多说，她握着范烟乔的手，哽咽着说道：“小姐，你放心，你说的话我都记得，若是到了那样的时刻，我一定全部照着你的吩咐去做……”
    范烟乔点了点头，轻声说道：“那我便放心了……”
    她在卧室里又把那玉牌的使用方法跟小环细细地说了一遍，这才下了楼。
    她们刚刚走到花厅的时候，却见福叔正快步走了出来，一见范烟乔忙说道：“小姐，日本领事馆打来电话，中村太太问你起了没？”
    范烟乔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我知道了，我去给她回一个电话……”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花厅里，然后缓缓坐在沙发上低头握起电话听筒拔起号来。
    电话甫一接通，那边传来美智子温柔的声音，范烟乔伸手勾着电话线，轻声说道：“是美智子吗？我是范烟乔……”
    美智子一听范烟乔的声音，忙说道：“范小姐，你醒了？”
    范烟乔笑了笑：“抱歉，我吃了饭有午睡的习惯，让你久等了……”
    美智子：“没有，范小姐说得哪里的话，是我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找你……”
    她顿了一下，接着小心翼翼地问道：“范小姐在府里可闷得慌？不如下午咱们一同出去逛一下吧？你说可好？”
    范烟乔凝神看了看电话机旁水晶花瓶里插着的墨菊，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说道：“也好，我也正想出去走走呢……”
    美智子想了想：“要不然这样吧，范小姐在家略等一下，我十分钟之后过去，你不要带司机了，直接坐我的车罢，我们两个人在一个车上还亲近些，说话也方便……”
    美智子说完这话便摒着呼息静静地等着范烟乔。
    范烟乔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白了些，她握着电话的手都轻轻颤了起来。
    她咬了咬牙，轻声说道：“也好，那我就在府里等着你好了……”
    美智子笑道：“好的，我这就往大帅府里走……”
    范烟乔挂了电话，一脸苍白地看着小环，眼神晃了晃，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等一下……”她顿了顿，“等一下美智子亲自过来接我……我说的话你都好好记得……”
    小环用同样苍白的脸色看着她，默默点了点头：“我都记得……”
    范烟乔缓缓站起身来，轻声说道：“帮我换衣服吧，不宜让她等得时间长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抬脚上了楼。
    小环正沉默地帮她换着衣服，便听走廊里有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的工夫，宝滟敲门走了进来，对范烟乔恭敬地说道：“小姐，中村太太来了，正在花厅里等着您……”
    范烟乔抬头扫了她一眼，淡淡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镜子里照了照，她盯着镜子里那张仍是十分年轻的脸笑了笑，低头对小环说道：“好了，我要走了……”
    她一句走了刚说完，小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范烟乔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低声说道：“你就在这里吧，不必看着我出门了……”
    小环站在穿衣镜前，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范烟乔提着裙摆缓缓下了楼，正坐在花厅里喝茶的美智子一听有人下楼的声音，忙走出来看了看，一见果然是范烟乔，脸上早笑了起来：“范小姐，我是不是来得有些快了？”
    范烟乔笑了一下：“不是你来得快了，是领事馆离着大帅府太近了……”
    美智子一听领事馆三个字，脸上僵了僵，她轻轻咳了一声，脸上表情极不自在地说道：“是……是很近……”
    范烟乔装做没有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低头将大衣拢了拢，轻声说道：“那我们走吧……”
    两个人坐上了领事馆的车之后，刚刚拐过大帅府前的马路，美智子却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脸尴尬地说道：“范小姐，你看我这记性，我竟然忘了拿钱包……”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没钱出门还买什么东西呢……”
    她扭头看着范烟乔，却见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表情很明显带着一种了然的样子，她的脸上一慌，心里却莫名地紧张了起来。岛布扔弟。
    她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慌乱地说道：“范小姐，要不这样，先让司机拐个弯回趟领事馆，我回去取了钱包咱们再去逛可好？”
    范烟乔盯着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把目光缓缓扭向窗外，轻声说道：“中村太太怎么说就怎么办吧，反正是出来散心，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美智子听了，脸上的表情凝重了一下，她对司机轻声说道：“先回领事馆吧……”
    司机听了接着把车调转了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到了领事馆的门口，美智子看了看领事馆的门口，扭头对范烟乔说道：“范小姐，不如你过去坐一下吧？你不是还没有来过领事馆吗？我带你参观一下可好？”
    范烟乔微微一笑，盯着她淡淡说道：“也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跟着美智子下了车。
    美智子和她并肩走进了领事馆的院子里，她声音轻柔地一一介绍着花园里的各色名贵植物，范烟乔也装做饶有兴致地仔细地听着她的话，只是两人之间却有一种陌生的气流在缓缓流动起来。
    美智子越说下去，声音却越有些艰涩起来，范烟乔扭着头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美智子终于再也说不下去，她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她的脚步一下子停住，猛然偏头朝范烟乔看过去。
    范烟乔嘴角渐渐勾起一丝微笑来，她轻声问道：“怎么了美智子？你怎么不说了？”
    美智子的脸色变得惊慌起来，她扭了头四处看了看，声音急促地说道：“范小姐，你现在快走吧！你马上回大帅府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拉范烟乔，拽着她的衣袖将她用力往外扯着，嘴里却低声说道：“范小姐，你快走……出去马上叫一辆黄包车，尽快回大帅府……”
    范烟乔心里一颤，她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轻声问道：“美智子，你这是怎么了？你撵我走干什么？你不是想出去逛逛街吗？”
    美智子的眼神瞬间变得焦急了起来，她用力扯着范烟乔，一脸惊慌地说道：“范小姐，我们有空再逛吧，我忽然觉得身上不舒服……范小姐，你听我的话，马上回大帅府……”
    范烟乔听了她的这番话，心底却不由得冒出一阵阵的感动，她咬了咬牙，伸手拖住美智子，低声说道：“美智子，不要这样……”
    美智子一听她这句话，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范小姐，请你听我这次吧，我是为你好……我……有些话……我不能跟你说……范小姐……求求你……你是好人……你快走……你……”
    她的话音还未落，却猛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来：“你这是在做什么？怎么范小姐来一次你却撵人家呢？怎么能这样待客？”
    美智子一听这话，脸色一下子变得惊慌起来，她一下子松了范烟乔的手，老老实实在站到一旁去，低头嗫嚅着说道：“我……”
    中村低头看了一眼美智子，对范烟乔笑道：“内子不懂事，范小姐，让你见笑了……”
    范烟乔沉默了一下，淡淡说道：“没事的，中村先生您说这话就太严重了……”
    中村笑了笑，伸手挽住美智子的胳膊柔声说道：“范小姐好不容易来一趟，若不是我出来碰到，大约她已经被你撵走了……”
    美智子低头轻声说道：“我原想着改天再请她来的。”
    中村笑了笑：“今天这么巧，既然已经来了，范小姐不如就到里面坐坐吧……我们时常去大帅府叨拢，今天不如就让我们夫妇尽一尽地主之谊……”
    范烟乔低头看了一眼美智子，淡淡说道：“也好……”
    中村笑着伸了伸手：“范小姐里面请吧……”
    范烟乔沉默了一下，抬脚跟在他的身后往里走去。
    刚刚进到走廊，迎面却赫然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放在走廊的正中间。
    范烟乔一见那尸体从白布下露出的毛衣袖口，整个人一下子变得面色惨白。
    她的身子晃了晃，伸手一把扶住了墙壁。
    中村见状，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嘴里却说道：“范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范烟乔咬了咬牙，眼睛盯着那尸体整个人却沉默了起来。
    她的身子轻轻地颤抖着，眼眶渐渐变红。
    中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低对美智子说道：“上楼！”
    美智子的脸上犹豫了一下，中村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利起来：“上楼！”
    美智子打了一个哆嗦，乖乖穿过尸体上了楼。
    中村看着范烟乔淡淡说道：“范小姐，你可知道他是谁？”
    范烟乔闭了闭眼，没有吭声。
    中村看着她皱了皱眉，刚要说话，便听隔壁响起沉沉的脚步声，他扭头看去，却见土肥原和藤井正一脸凝重地从旁边的会议室里走了出来。
    中村忙低头叫了声：“大将军，大佐。”
    土肥原贤二点了点头，朝着范烟乔看了一眼，低声说道：“范小姐，好久不见了……”
    范烟乔的眼神从藤井的脸上滑过，然后盯着土肥原贤二的脸，用力握了握拳，颤着声音说道：“土肥原先生，好久不见……”
    土肥原缓缓走到范烟乔的面前，一脸若有所思地说道：“范小姐，我记得你是在藤井的手下学习过是吗？”
    范烟乔沉默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
    土肥原贤二接着说道：“那这个人你也一定认识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将风间澈身上盖着的白布一把掀了起来，嘴里说道：“风间澈，你一定认识……”
    范烟乔在他将那白布掀开的一瞬间，猛地闭上了眼睛。
    土肥原贤二皱了皱眉：“范小姐，风间的尸体是在电影院里发现的，我得到确切的消息，你今天也去过电影院是吗？”
    范烟乔咬了咬牙，睁开眼睛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我是去过电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