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第27章


        
我时时刻刻感觉得到蒹葭的变化,她从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女子,她对每个街坊微笑,不卑不亢,她的美丽与世无争。        
蒹葭的女红远近闻名,她绣一种叫蓼萧的花,艳丽无比。        
二十岁那年,我停止了全部创作,我开始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深渊,萦绕耳旁的是一些残缺的旋律,却无法完整地将其记录,总是在反反复复曲曲折折中拼命追寻,追寻那些莫须有的感觉,是奇妙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我想这将会是一首绝世的埙曲,需要的不过是时间磨练,与心如止水的心境。        
蒹葭也很少谋面,我们只有在晚饭时才能相遇,她低着头,没有任何表情。这个女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深深将我牵绊,我们经常被不知名的感触刺痛,经常会无故地悲伤,经常会牵手走在那一片河滩,风中荡着嫩如黄金的柳条,地上绣满了灼灼欲烧的花朵,潮水一样的红颜,沉稳深厚的恻隐,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蒹葭是我惟一的听众,摇曳的心事或者哀伤的埙乐,那个夜晚,我带着她来到那片河滩,我拿出了月满楼的醉生梦死,一碗给蒹葭,一碗给自己。我开始吹埙,那首专门写给这个女人的《蒹葭》,音乐开始的一刹,水波蔓延我的身体,无法停止,我是一条无法停止游弋的鱼,因为没有方向,因为没有伴侣,因为没有幸福,我有的只是上古的埙,流淌的旋律,还有一个叫蒹葭的女子。此时此刻,她依偎在我的怀中,她从来没有开口讲过什么,她是如此完美无缺的聆听者,她喜欢和我一起仰望奢靡的天空,因为有柔软的白云,有翅膀坚毅的飞鸟,有波光潋滟的梦境。        
我放下埙,将她轻轻搂住,她的头深深埋在我的胸膛里,我分明嗅到雏菊与甘草混合的味道,她的海藻般的长发拂乱我的心,她的泪腐蚀我的肌肤,她的灵魂与我的紧紧相纠缠,千年的纠缠,永远都不会散。        
周围的萤火虫是转瞬的幸福,那微微的幻影让人不忍心握紧手心,而幸福也就在这微妙的瞬间飘远了。望着它,依然那般闪烁,却终消失在深邃的夜空。而我们用尽生命去追求的,正是这脆弱的,难以捉摸的,忽明忽灭的光亮与温度。        
黑黑的天空低垂        
嘹亮的繁星憔悴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有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这时我听见了潮湿月光的鼓声,它从半空泻下,淌入我的脉搏,转瞬间灼烧了我的躯体。伴随着什么赤狐的哀鸣,混成了最凄楚的情欲。我手指充满激情而温柔地解开蒹葭腰间系着薄衫的绸带,一道柔软的光亮从空气中流转而过,蒹葭眼中那条破裂的彩虹再次闪现,其间的裂痕犹如一个永远无法洞悉的传说,隐藏着让人动容而又疼痛的秘密。曾经我一度被这裂痕刺伤,为之痛惜,而此时它却犹如带着某种魔法,吸引着我纠缠着我点燃着我,令我渴望无止境的深入,哪怕是以永世的沉沦为代价。        
于是我缓缓褪去蒹葭的衣衫,她柔软无骨依在我的怀中,紧贴着我胸口传来心跳的位置。屏着呼吸,脸颊上燃烧着灼热的红霞,她洁白的身体犹如一片广袤无垠的雪原,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神秘的光亮,这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两只赤狐,它们并肩行走在这片未被任何人踏足过的雪原之上,它有着同样纯白的绒毛,它们眼神阴郁而妖艳,它们时而远离时而靠近,时而奔跑时而驻足,它们用绒毛摩擦彼此,用呼吸爱抚彼此,用眼神缠绵,用舌头给对方传达温暖。它们进入,颤抖,呻吟,它们变得轻盈飞升并且燃烧并且快速崩溃和融化。整个世界在这个无比贴近死亡的时刻开始分崩离析,旋转的风中混满了再生的树木和突开的花朵飞散成的粉末,极乐时的哀鸣如根根银针,刺穿肌骨,转瞬间,它们开始了坠落,犹如翻过一个浪头,向着深渊砸去……        
当我从急速的呼吸中拔出自己,我看见蒹葭像一团云朵般柔软无力地躺在我的身下,在她的眼里,充满了幸福晶亮的泪水。        
我拥着蒹葭,抚摸她腹部盛开的花朵,我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        
当我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时,我知道一切已经晚了。     
第四部分第19节:尘封的回忆(二)   
蒹葭离开那天,天空阴霾得吓人,我的记忆中丹江的天应该是阳光明媚的,阳光沐浴每一个毛孔,使他们自由地舒展。只是现在,天空没有一点生气,昏暗得像一口黑锅,我害怕我哭出声来。        
蒹葭坐上了大湮王的马车,去往皇宫,她坐在马车里不断张望,她期盼我的出现,期盼我再把吻落在她眼中断裂的彩虹上,期盼我吹起世间最美的埙乐,触动彼此心中无法到达的禁地。只是现在我躲在欢送的人群中,躲在内心世界的尽头,如此渺小,我看着她离去看着那件狐裘大衣精致地将她丰满的骨架包裹,我已经记不清她何时拥有了这么完美的的一副骨架,再也不是那个最初未发育完全的身躯,浑身上下散发出独一无二的女人香,再也不是春天一朵摇曳枝头等待呵护的牡丹,她的神情如此绝决,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再也不会蜷缩在我的怀里,任我的指头上下游弋,再也不是我发誓用尽全力保护的妹妹,她即将成为大湮王的王妃,即将躺在别的男人的怀抱被分享身体的秘密,即将被囚禁在龙泉府里,永世不得逃离。        
马车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勇气说一句蒹葭,祝你幸福,我是个自私软弱的男人,哪里也到达不了,十九年我把自己封闭在狭隘的世界,里面只有我的埙,只有那些寂寞疼痛的灵魂,只有那些无尽的荒凉蔓延,我摊开掌心,我的掌纹纠结着另外一个人的命运,而那个人是谁,没有人说得清楚。        
我一个人管理着埙乐坊,那延续了千秋万代的家业,我依靠在檀木桌上,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埙,那世间最理解我的乐器,有时候,想到年幼时爹娘共同制作埙的情景,就好像用全身心的爱雕刻一块举世无双的汉白玉,那毫无杂质的白色,遮蔽了我的眼睛。        
我在半睡半醒中听见埙在歌唱,就算有一天世间上所有人都离我远去,它依然会陪伴在我身旁,任我倾诉。它的声音像在天空盘旋的飞鸟低沉地吟唱,爹娘的容颜在苍白的云朵后面若隐若现,双手紧紧相握,父亲的脸上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依然还在,母亲则依然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白狐裘大衣将她完美地包裹,这时候,我无法抑制的思念之情如潮水般汹涌,我像城外的堤坝,轻易地溃决。        
在梦中,还有那个女子的身影记忆犹新,在河的对岸,她孤独站立,瘦弱到令人怜惜,被单薄的绿衣所包裹。我在炽热的阳光下看见她眼里的彩虹,只是残忍地断裂了。我问她的名字,她笑而不答,用绿袖为我拭汗,那豆大的汗珠将她所浸湿,变成透明。她无法回答一切问题,她被剥夺了如夜莺般歌唱的权力,在我看来那是极其残忍的。我说我叫绵蛮,请试着唤我的名字,绵蛮。她不再仰望苍白的云朵,真的张开了嘴,那些模糊不清的音节一下子清晰起来,她在唤我的名字,绵蛮,绵蛮。我在她漆黑破碎的眼睛注视下,说请跟我回家,回家。后来,她的身体开始飞旋,上升,躲在云朵的后面,消失不见。        
到最后,我的梦境总是以一种异常寂寞的方式结束。我抚摸着埙,唤那个女子的名字,我说蒹葭,我不要你离开我。        
我知道如果蒹葭不离开这里,不光埙乐坊这座城市要被摧毁,所有的房屋都将千疮百孔,人的头颅将随意被践踏,一切都不复存在。蒹葭是如此勇敢的女子,用自己的幸福交换别人生存的权利,她答应离去,到千里外的皇宫,成为大湮王的女人,一辈子被束缚其中,终不得救赎。        
她离开的前一天,依然在房间里绣女红,独一无二的蓼萧花沾满了血的颜色,我抚摸她的长发,千年前握住海藻的手,终究还是要散掉。        
我的唇落在她精致的脖颈上,微弱的灯光让一切暧昧不清,只有欲望赤裸裸地呈现。        
我关掉了埙乐坊,带上了月满楼最诱人的醉生梦死,背起我钟爱的埙,远走高飞。        
开始的时候,我失去了一切目标,我根本不清楚终点会是在哪里,我漫无目的地用双脚支撑信念,用那坛醉生梦死忘却疼痛,只有埙一直将我陪伴。        
我走到了那片人迹罕至的沙漠,阳光炙烤着大地,我一直在阳光毒辣辣的照射下经受从未有过的考验。        
如毒蛇般的沙粒将我缠绕,直至窒息。        
我清醒以后躺在契丹人的帐篷里,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一个装扮怪异的男子对我说,请随我去见我们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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