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新星陨落-国殇

第2章


此刻,北京城万家灯火,鞭炮齐鸣,家家团圆,普天同庆,而在数学家张广厚的寒寓里,夫妻两人这才想起来吃一点儿前天的残汤剩饭。只有广厚和他的妻子知道,那顿“年饭”吃得多香!   
  那时,他已经“成名”了。   
  再看看这儿吧,这是张广厚现在的家。位于“科学城”中的数学所宿舍楼,给了他三间,真不容易。但乔迁新居已是一九八三年了,比成名时间晚得多!   
  在新居里他当年那张裂着大缝的旧两屉桌还显眼地留到今天,仍在“物尽其用”,只不过已经摆在女儿的房里了。女儿不忍心让爸爸再在这张破桌子上演算,广厚终于有了一张写字台,他可以从倚枕苦思的境况中解脱了,伏案挥笔,通宵达旦,次日早晨留下满满的一碟烟蒂……   
  我们曾经为镭之父比埃尔?居里至死没有得到一间实验室而遗憾,我们当然应该为数学家张广厚生前总算有了一间书房而欣慰。然而,这却来得太晚了。就在张广厚搬入新居的一九八三年,他病倒了,而且一病就是三年,他那顽强的生命最终没有战胜病魔!   
  杨乐说:“张广厚患病期间,组织上不惜财力、物力挽救他的生命……”是的,谁也不会怀疑那里的领导会为“挽救”这位数学尖子而吝惜钱财,但是人们仍然不可理解:张广厚患的并非不治之症,而只是寻常的乙型肝炎,为什么偌大京城、诸多医院却对此无能为力呢?   
  医院也有难言之苦。北京市中关村医院,地处“科学城”,担负着这个地区一百二十五个单位共十七万人的医疗保健任务,其中副研究员以上的有一千一百人,知名科技人材二百多人,平均每天门诊量两千一百人次,但是,这个医院的副主任医师仅有七人,主治医师四十八人,医师六十六人,医士十四人。医院的医疗设备条件差,化验室的多数仪器都是五十年代购进的,化验增控指标不准确,与临床结果不符。病床少,住院病人多,拥挤不堪,供应室年久失修,漏雨,无菌消毒难以保证……一九八七年卫生部责成海淀区几大医院对口检查,结论是:这个医院还不如公社卫生院!   
  要知道,这可是在“科学城”为那些科技界的“尖子”们看病的医院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们在指责医务人员时未必知道这一切!   
  张广厚的病使唐山人不安。你是矿工的儿子,是唐山的骄傲,在北京治不好就到家乡来吧,住咱工人的医院,喝咱家乡的水,吃咱家乡的饭,补补你的身子吧!我们一定把你的病治好,让你养得棒棒的,再送回北京去,给咱唐山、咱中国争取更光彩的脸面!唐山的父母官和乡亲们心心尽力地疼爱这个偏心儿子,组织了专门的“治疗小组”,并且把牛奶、瘦肉、海参、对虾、花生仁、核桃仁、蜂王浆……恨不能一口都给他灌下去,巴望着他的病快好,巴望着他胖起来。   
  故乡的温情使张广厚热泪盈眶。他感到身上有力气了,肝不太疼了,他认为自己的病已经好了,急于要工作。他不能白白地吃家乡的偏食,不能愧对父老乡亲啊!可是,回到北京一检查,各项指标都高得惊人,他的肝病没有好,反而加重了,突击性的“大补”给他那虚弱的肝脏增加了负担。难以承受了!“营养价值再高的食品也已无法弥补他二十几年来身体的亏损了。”与他并肩战斗、一起成名的杨乐不能不发出这样的哀叹。   
  张广厚在病魔缠身的最后岁月,才猛然醒悟:“现在大家都在竞争,谁的身体好,谁就能胜利!”也只有到这时候,才更加意识到时间的可贵!躺在病床上,他没有真正休息一天,而是拼上最后的力气,争分夺秒地整理和完成应科学出版社之约、展示他的科研成果的书稿。是的,他的时间太少了。成名之后,他光荣地被选为共青团中央委员、新长征突击手,并且担任了北京市科协副主任、中国科学院京区直属党委委员、数学所党委副书记、全国科协书记处书记和党组成员……很少有人能赢得他这么多光荣,但这些光荣却是以牺牲科学家的时间——生命为代价的,成为“名人之累”!各种各样的会议,没完没了的“政治思想工作”和行政事务诸如分房子、查卫生、提职调资……和他的函数理论有什么关系?下了班还有人追到家里来,他还必须耐心地倾听这一切,处理这一切。客人走后,时间才属于他,却已是半夜了。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报告”,从大、中、小学到团体机关,都想请这位名人讲一讲,不是讲他的函数理论,而是作为“思想政治教育的活教材”!他又是那么认真,每篇讲稿,他都得像作文章一样去想、去写、去反复修改,对一个数学家来说,这比写学术论文还麻烦,太难为他了。这个“抛弃一切,只要数学”的人,这个在青年时代连谈恋爱都嫌耽误时间、嘱咐未婚妻“少来信”的人终于病倒了。推开了这一切,时间才属于自己。他写着书,还在想着以后要写的论文,说起码还要写出十篇中等水平以上的文章;他还在想着培养博士研究生的计划,要把已经开创的这项事业继续下去……   
  但是,他突然去了!抛下这一切永远地去了!   
  花丛中躺着他那高大却又虚弱的身躯,他的枕边摆着平生仅有的一部著作:《整函数和亚纯函数理论——亏值、渐近值和奇异方向》,二十五万字,出版于他去世前一个月。短短的一生,他只留下这一本书,本来,他还可以再写好多本!   
  面对他的遗体,任凭人们痛哭也罢,饮粒也罢,哀叹也罢,感慨也罢,对于他都已经毫无意义了。告别仪式的规模、治丧委员会的规格……这些都是给活人看的,他并不需要这样的“哀荣”,他只需要继续活下去,安安静静地、专心致志地、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地、无后顾之忧地从事他视如生命的数学研究,却永远也不可能了!活着的、为他送葬的人们哪,如果你们手中确有权力做到这些而并没有做到,那么,面对他的遗体不感到愧疚么?   
  张广厚英年早逝的消息震动了海内外。一九八七年一月三十一日,正在美国进行国际学术交流的我国著名数学家钟家庆在《华侨日报》上看到了这一噩耗,感到“不啻是轰雷式的震击”!   
  钟家庆和张广厚是北大同学,又同是数学研究所的研究员,三十多年来,同窗挚友,情义笃深。钟家庆也非等闲之辈,他曾是著名数学家华罗庚的研究生,专攻多复变函数论,在华罗庚、陆启铿两位教授的指导下,研究工作中既富有创见又有精湛的技巧,显示了高度的才华。他在科技大和清华度过“十年”劫难之后,于一九七八年重返数学所,明知多复变函数的现代研究需要分析、几何、代数的很多知识和工具,国际上发展十分迅速,而自己又丧失了多年宝贵的光阴,仍决心追赶数学主流,致力于研究复几何的一些基本问题。经过多年辛苦,终于在复变函数论和微分几何方面取得了杰出成就,受到国内外同行的高度赞扬。其中代表性的工作是关于“紧致黎曼流形上拉普拉斯算子的第一特征值”,获得了最佳估计。他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莫敦明教授合作,证明了全纯双截曲率非负的紧凯勒——爱因斯坦流形必为厄尔密对称空间。他三次赴美,先后在史坦福大学、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从事研究工作,进行首次学术合作与交流,得到同行的高度评价,在新设立的“陈省身数学奖”的首次评选中,以高分获奖,为祖国赢得了荣誉。   
  钟家庆出国之前,家中有两位亲人接连故去,精神受到很大刺激,心情抑郁,面容憔悴。但是原定合作不便更改,他忍痛节哀,勉力远行。岂料在美国又得到好友辞世的凶讯!他含着悲痛的泪水写信给张广厚的妻子,“没想到去年九月底的一别竟是最后的诀别!我引以为憾的是他临终时刻我竟远在异国,未能临床致慰。夏初回国时,一定登门吊唁……”   
  夏天到了,但是钟家庆没有能够实现这个诺言。就在他圆满完成国际交流任务,即将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之际,四月十二日凌晨,心脏病突发,猝然辞世,年仅四十九岁!   
  又一个英杰倒下了,与张广厚之死相距不到三个月!而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在中科院系统的中年知识分子中,从张广厚算起,钟家庆已是第七个死者!   
  张广厚死了,钟家庆死了,一些有成就的中年知识分子接二连三地相继离去,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张广厚早在大学时期就曾在家书中说过:“为了向科学进军,我甚至想抱独身主义。我愿自己尽最大的努力来争取,使我在年老的时候,能够说我为国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心灵上不受责备。”而他却不知道,他和他同命运的人根本没有晚年!   
  也许他们在冥冥之中还在“自责”吧?这些死不瞑目的中年人!   
  其实,他们也应该瞑目了,他们已经为国尽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和血!生命虽然短暂,但他们在生前总算已经被伯乐问津,比起那些默默无闻、困顿乏死的千里马,还算是幸运的!   
  学者的品格和屈原的诗篇;“伯乐葬马”的悲剧和“马找伯乐”的怪事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十七日,北京。   
  清晨七时许,颐和园南边不远的郊区公路上,横躺着一个停止了呼吸的男人,大约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穿一件浅咖啡色风衣和一身半旧的蓝涤卡军便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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