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床人

第11章


那年他冠楼主之尊时,我尚在殊途中和莫兰相依挣命。
如今他依旧是午时楼至尊,我么……借他人语,起落间,已沦为男侍。
这世间人和人,本就是不同的。
所以……那日君上淡淡说会赴盟会时,我并未作多想。
却是莫兰,当日照例诊脉时,望着我坐了起,起了坐,叹了又叹。
我不由温酸。此生得兄弟如此,足矣。
于是微笑。
却忘了莫兰正瞪着我。
七冥……你趁动情未深,收了心罢。君上八成要大娶……可怎么办。
我失笑。
莫兰人前是冷面圣手,我却觉得一直像个弟弟。
明明大了我年余,却老在我面前跺脚叹气。
莫兰。
我未做他想。
君上之资,安可无娇妻美妾。
如今在他身边侍寝,于我已是大奇。
你不是担心我无法近人,终老不得肌肤之亲么。
现下,你当宽慰才是。
莫兰止步,呆愕,跳将起来。
你你你……我哪里要你去侍寝君上了!
你你……我是想你有个归宿!
你……男女倒也罢了,我莫兰不至于蠢闭如此,可是……现下这这这……
良久,终是长叹一声,复又哀哀劝道,七冥……你趁动情未深,收了心罢……
……颇觉头疼。
日子一天天过去。
照旧闲暇无比。
除了有一晚刺客袭来,扰了好眠,我日日安睡。
连莫兰都搭搭我腕脉,摸摸我手骨,微笑赞叹,七冥,你的手也胖了点呢……
当下乐颠颠修方子,一边念叨甚好甚好,真真正正甚好……
那日刺客能进得庄来,本事已是不小。
我凝神听音,本以为要折腾半宿,遂欲起身……
不料君上慢条斯理剥了我里衣,逗得我身软,轻笑道……
七冥,你这模样,真是春色……
无边……
春色二字吐在我左耳,无边二字却是咬在右耳的。
君上掠出东窗,又掠进西窗的缘故。
不过这一进一出间,外面已经没了刀剑之声。
许是见我惊叹,脸色尚带潮红,君上玩心大起。
七冥你原打算半夜不睡了对不……此等美意安可负…… 
……暖暖的手指,吻,齐齐袭上身来……
果真一夜不得合眼。
次日自有人禀事,请责,揣测君上喜怒,抑了不安静候。
君上传了当值之人,挨个指点了几句身手,便挥挥手,转身回了。
当下一片感激眼色飞天盖地而来。
听有小声叹,道是我辛苦了。
暗暗哭笑不得。
我……连指尖都没有动。
哪算尽了半分伺候人该尽的责。
因了君上这随意,我渐渐惯了床榻间无所拘束。
偶尔也觉得自己失礼犯矩。
君上却无所责难。
于是我终究还是放任了。
代为更衣,随侍茶水,君上身边琐事我很快惯了。
慢慢得,甚至好上了。
着衣顺发,换茶满水,都可以离那个人近一点。
甚至……触碰到他。
从来没想到,这个世上尚有一个人,会是我心之所向。
初侍寝时以为,少时梦魇稍安,亦是妄想。
现下里,却在垂涎某家的体温了……
唉,这年头,这世道,古怪得紧……
 
盟会是隔年而举,始于三月,短则双旬,长则月余。
举会之所是每一十二年一论的,择毛遂自荐者而定,一次出得六家。
能得举盛会的,自然是在江湖上成了名的。除了二三十年前有人以一己之望而得此荣,一般都是四家九世在争风。
午时楼参不参,但凭楼主一句话而已。不过历任楼主都随性居多。
君上以前,从未赴过会。
倒是默许了御下阁主各自自定的。
除非因时势而关乎切身,历任阁主也少有举会赴会的。
不是无用,但却慢腾了些。
你交我易,私下速结,何必去凑这热闹。
临行前,总管又请我喝茶。
自是为了问问近段时日君上喜好。
不是不知道,不过唯恐疏漏而已。
嘱咐近仆几句,适逢副管来请那帖子。
邀约是年前送到的。
待副管下去了,总管度度我神色,轻叹,今年居然用上了。
又续,我近花甲,君上体恤,便留我了庄里了。
这番出行,还望七冥你稍帮了点副管。
当然因为君上喜怒不测。
我自然应好。
其实能任总庄副管的,又哪里会出什么纰漏。
如是,续了杯茶,总管递过来一副腕护。
故家送来的私产,七冥莫要见笑了。
虽不起眼,却是行家里手细织精做的。
--正是我们这样的杀手所惯用的。
我当然不吝赞谢。
见我真心喜欢,总管缓缓笑,话也多了。
七冥,我这把年纪,打打闹闹游山玩水是用不上了。
与其搁了磨了,不若你带了。
此去暮霭山庄,路经闹市胜景,若得以一游,莫要辜负了。
这腕护上,别的不少,酒渍春香却是没有。
我再谢,笑笑收妥了。
总管用心良苦,竟是在宽劝我了。
其间真切,如同莫兰。
生平少有如此佳遇。
我心里自是感激的。
却觉得他们记记挂挂,略略有余了。
午后小憩,理了自己包裹。
一柄剑,随身细铁暗镖,几件换洗衣服,内丹外药各一瓶。
不过小小一包。
近午君上便令我自便。
我哪有那么多行李可整。
莫兰居然还有空照例过来晃晃。
先绕着我转转,笑赞,胖了胖了,不不不,结实了结实了,继续继续。
又开始夸新研得的药方。
……果然不一会被下手找了去。
胖了?……
天晓得。
平日衣着,没觉得松紧。
紧身夜装已经数月未用了。
运气吐纳,又习了会剑。
变故前后的旧伤新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连带往年的积伤也有改观。
不计少时旧损,这身子,算是恢复得很好了。
如是下去,大概能待到莫兰三世同堂。
恩……只要莫兰而立娶。
呃……最好生子弱冠婚,得女二八嫁。
甚好。
安敢……有他求。
近寝时分,却被急急惊起。
说是君上人不见了。
自是要去找的。
安危,其实并无可忧。
论武,本就不可测。
论毒,君上已不需药簪了。
那日火阁主呈上的,本是经用的稀物。
君上却转身随手给了我。
哪里敢收。
君上说是用不上了。
七冥,天下药毒,入口粘衣的也好,奇香奇途的也好,都是有形有体的。
入物近身,总是有异样的。
所谓无色无味,不过是过于细微,难以辨识罢了。
见我半懂,君上笑,揽了我过去,照例又开始调闹。
一边继续道,无色无味的那些之于我,便如同糖水和那蜜封喉之于你。
七冥你莫忘了,初习武时你也是分不出来那两种的。
我恍然。
大成所至?
却只能喘吟,已是问不出来了。
可那之前,君上已久未试毒。
近身入腹的,虽是庄里细检了的,但人心隔肚皮,饶是父子也有成仇时,入手入口之前,历任楼主都是亲验过的。
岂止午时楼。高处危巍,江湖上略有名号的,那个不是小心谨慎惯了得。
却是想远了。
当务之急,是寻得君上去处。
其实君上若不想见人,却是近前了也是寻不着的。
以我等的武学造诣,君上轻轻松松便可以潜近身。
却终归是要找的。
虽是已有人寻了整个庄子,我还是去了君上日常习常之所。
先是树林,不见。
旁侧数个武场,也没人。
沿湖提起绕了一圈多,也未见身形,未有人应答。
无意转头,却看到君上一袭暗衫,竟背手倒悬在枝上。
见我发觉,带了顽意一笑,松了劲落下来。
我只得掠身接住他。
刚回到岸上粘了地,果然又开始撩拨。
轻巧抚弄,吹吻调笑。
可是……这次……
明明君上近身无距。
明明手指依旧修长灵活,暖暖撩人。
明明这贴拥的身子,温韧安神。
我却茫茫然大痛。
眼前尚对着君上方才小憩的长枝……
不是没有见过顽童劣儿倒悬挂树为嬉的。
那一瞬间看到的君上,却硬是带了悲凉……
无遮掩的,百千倍于平日里偶见的……
怅痛郁抑不可遏,如若筋断毒发时,骨血里涌上来那般。
如是,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绝世之剑也好,奇珍名茗也好,轻裘烈马也好,其实都不能另你舒了半分么……
平日里,你倒底强自抑下去多少……
不是指了我暖床么,那就拿我搅去几分愁意可好……
只是你不要像那废旧的藏冰之窖一般,在外面春暖时分,依旧满满枯凉。
待到急急然失了言,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又何妨……
……侍寝本该自请欢……
……从今切切尽职尽责……
君上停了停放开我,玩笑之意顿消。
自知冒犯,身子着跪请责,心下却瞬间恍然……
想起当日午后那句不可强求,那句顺其自然……
那句不是忍了痛就好……
是说给我的……
却更是,你左肋间最深处的哀叹,狰狞着而出的浮响……
不是忍了痛就好……
不是忍了痛就好……
你是不是生生忍了,却怎么也好不了……
君上茫茫然,失了神,闪了身不见。
我该唤住的,却哽不出声……
君上君上君上……
……真……
天下人都知道,午时楼君上,武不可测,坐拥风华。
可谁知你内心的孤凉,却已到了这等地步……
轻皱威四座的眉宇之间,竟在无人处,放任出这样的悲凉……
 
夜凉如水风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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