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话能走多远

第21章


  太炎先生以后,几位国学大师,比如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陈垣、胡适等,都是既能熔铸今古,又能会通中西的。他们有别于前一代大师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一方面继承了中国悠久的优秀的学术传统,特别是考据之学;另一方面又融会了西方的优秀传统,在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都是如此。他们发扬光大了中国的学术传统,使中国的学术研究面目为之一新,达到了空前的水平。
  我认为,汤用彤(锡予)先生就属于这一些国学大师之列。这实际上是国内外学者之公言,绝非我一个人之私言。在锡予先生身上,熔铸今古、会通中西的特点是非常明显的。他对中国古代典籍的研读造诣很高,对汉译佛典以及僧传又都进行过深刻彻底的探讨,使用起来,得心应手,如数家珍。又远涉重洋,赴美国哈佛大学研习梵文,攻读西方和印度哲学,再济之以个人天资与勤奋,他之所以成为国学大师,岂偶然哉!
  拿汤先生的代表作《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来作一个例子,加以分析。此书于一九三八年问世,至今已超过半个世纪。然而,一直到现在,研究中国佛教史的中外学者,哪一个也不能不向这一部书学习,向这一部书讨教。此书规模之恢弘,结构之谨严,材料之丰富,考证之精确,问题提出之深刻,剖析解释之周密,在在可为中外学者们的楷模。凡此皆是有口皆碑,同声称扬的。在中国佛教史的研究上,这是地地道道的一部经典著作,它将永放光芒。
  锡予先生的治学范围,当然不限于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他在魏晋玄学的研究方面也有精深的造诣,对隋唐佛教也作过深刻的探讨,旁及印度哲学和欧美哲学。他完全当得起“会通中西”这一句话。
  汤先生的人品也是他的弟子们学习的榜样。他淳真、朴素,不为物累;待人宽厚,处事公正。蔼然仁者,即之也温。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学者,他是一个真正的大师。
  我自己没有得到机会立雪程门。我在德国住了十年以后,先师陈寅恪先生把我介绍给汤先生和胡适之先生,我得以来到了北大,当上了教授。此后,我以学生教授或教授学生的身份听过汤先生“魏晋玄学”的课。我觉得每一堂课都是一次特殊的享受,至今记忆犹新,终生难忘。我不自量力,高攀为锡予先生的弟子,以此为荣。
  一九九二年
  周作人论
  周作人论——兼及汪精卫
  研究中国近代文学史,周作人这个人是一个难以绕过的人物,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但是,偏偏这个人又是一个性格十分复杂、经历十分跌宕的人。因此,在评论这个历史人物时,在论者基本上调子一致的情况下,也时有杂音出现。我个人不是研究近代中国文学的人,但年轻时读过周作人的许多书,也许是当时已经出版的全部的书,对此人颇感兴趣,因此不揣谫陋,也想发表点意见。
  促使我想发表一点意见的最直接的动力,来自我最近读的一篇文章《另一个周作人》,作者傅国涌,见《书屋》,2001.11,页23-27。文章一开头就说:“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周作人和真实的周作人是有很大距离的。”这里使用了“真实的周作人”这样一个词儿,意思就是说,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周作人是不“真实”的或者竟可以说是“虚假”的。如果想勉强把周作人划分为几“个”的话,那么只有两“个”:一个是五四时期向着旧势力冲锋陷阵的勇猛的战士,一个则是在日寇侵华后成为日本的华北教育督办的民族败类臭名永垂的大汉奸,两者都是真实的。两个周作人的历史都是同一个周作人写成的。从生理学上来讲,一个人不可能劈成两个。傅国涌先生的意思大概是说,我们现在一般知道的周作人是后者,是不真实的,只有前者真实。前者是“另一个周作人”。
  我个人对于这种提法有不同的看法,现在想提出来供大家讨论。
  我们感谢傅国涌先生对“另一个周作人”搜集了丰富翔实的资料。他在本文中有时也提出一些对周作人的看法,比如“其实起码在一九二八年以前,周作人的血并没有冷却、凝固,没有躲进他的书斋,品苦茶、写小品文,而是尽到了一个知识分子应尽的责任”。(页24t,二一开头)又如傅先生讲到,一九二二年三月,李大钊、陈独秀、蔡元培、汪精卫、邓中夏等一大批非常有影响的知识分子,在北京成立了“非宗教大同盟”,旨在反对宗教,尤其是基督教。周作人、钱玄同、沈兼士、马裕藻等则大倡信教自由。傅先生说:“八十年后回过头来看这段公案,如果不因人废言,是非是很清楚的,周作人他们‘少数’人无疑站在正确的一面。”(页25a)
  傅先生在不厌其详地列举了前期周作人的丰功伟绩之后,对他转变的过程和原因也作了一些分析。他写道:“他后期的变化(大致上在一九二七年冬天以后)在思想、性格上的根源也许由来已久,但李大钊的惨死,北新书局被迫停业,《语丝》被禁止(周作人和刘半农曾到一个日本朋友家避了一次难),这些变故对他的转变恐怕都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影响。”“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周作人发表了《闭户读书论》,我把这看做是他生命的分界线,从此以后那个曾和民族共同体共命运,与大时代同呼吸的周作人就彻底告别了过去,回到书斋。那一年周作人仅仅四十四岁,离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也不到十年。”(页27t)我认为,傅先生的分析是完全正确的,特别是他提到了“在思想、性格上的根源也许由来已久”,更具有真知灼见。鲁迅和周作人同出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幼年所受的教育和环境熏陶几乎完全一样。但是,到了后来,两人却走了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其中思想和性格上的根源起着主导作用。这样说,可能有背于某一些教条。但是,如果不这样解释,又当怎样去解释呢?
  傅国涌先生的文章《另一个周作人》就介绍这样多。我在上面已经说到过,傅先生笔下“另一个周作人”是真实的,这里指的是五四时期叱咤风云的周作人。这当然是“真实的”。但是,日寇入侵后当了华北教育督办的周作人也是“真实的”。看样子,傅先生是想给前一个周作人打抱不平,“发潜德之幽光”。实际上,根据我个人的观察,第一个周作人,“另一个周作人”,现在也没有完全被遗忘,在五四运动的资料中还能够找到他的材料。我认为,我们所面临的困难是如何实事求是地评价像周作人这样一个知识分子。这种人的生命历程变动太大,几乎是从一个极端变到另一个极端,令人抓不住重点,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我在上面的叙述中,好像是把周作人的生命历程分为前后两大部分,这是不够精确的。实际上应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由五四运动到一九二八年。在这个阶段中,周作人是那一群对准旧堡垒冲锋陷阵的最英勇的战士中的一员。第二阶段,约莫自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七年日寇正式入侵。在这一个阶段中,周作人回到了书斋,“闭户读书”,邀集了一批志同道合者,“且到寒斋吃苦茶”,倡导小品文,写写打油诗。这一批人批阅新生国文试卷,发现了一些错别字,如获至宝,诗兴大发,纷纷写诗加以讽刺,引起了鲁迅的强烈不满。这可以说是一个过渡阶段,主要原因是由周作人的思想和性格所决定的。第三阶段就是日寇正式大举入侵后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日寇垮台。令人奇怪的但也并不太奇怪的是,在第一阶段,周作人风华正茂时就常常发表不喜欢谈政治的言论。但是到了第三阶段,他不但谈了政治,而且身体力行当了大官,不是共产党的官,也不是国民党的官,而是外来侵略者的官。这一顶汉奸的帽子是他给自己戴上的,罄东海之水也是洗不清的。在这个问题上,同周作人境况类似的人往往祭起动机这个法宝来企图逃脱罪责。我没有研究过周作人,不敢乱说。即使他有的话,也自在意料之中。我们是动机与效果的统一论者,但是归根结底,效果起决定性的作用。
  在这里,我忽然想到了汪精卫。他同周作人有十分相似的经历,但更为鲜明、突出。年轻的汪精卫,一腔热血,满怀义愤,到北京来想炸死摄政王,不幸失败被俘。他写了一首有名的诗: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诗句豪气冲天,掷地可作金石声。可惜他没能如愿,他被营救了出来。从那以后,在长达几十年的漫长的时期中,汪精卫活跃在国民党的政坛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极尽云谲波诡之能事,最终充当了日伪政权的主席。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他的一番谈话,大意是说:如果他不出来充当日伪政府的主席,日寇杀中国人将会更多。这就是汪精卫的动机论。这话大有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概,真不知人间尚有“羞耻”二字!
  从周作人和汪精卫事件中,我想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人生的寿夭问题,一个是保持晚节的问题。这两个问题有区别,又有联系。我先从第一个问题谈起。除非厌世自杀的极少数人以外,人类,同其他一切生物一样,没有不想寿而想夭的。在人们的口头语中有大量这样的话,比如“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福寿双全”等等。对皇帝则说“万岁”、“万寿无疆”等等颂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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