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隔壁

第42章


一次走过一家服装店,有一面大镜子,里面匆匆闪过一个忽然陌生起来的自己。驻足回来认真审视,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瘦了很多,过去曾经合身的衣服鞋子,突然不再合身。叹口气,继续走。走过街头,走过胡同,走过立交桥,走过城区,走到城郊,直到听到牛叫,看见饮烟,嗅到泥土里的春天气息,才止住脚步。抑制住让自己浑身发抖的感动,抑制住泪水,努力让自己笑起来,哼着开心的歌,扭头再往回走。
一次走过一家小音像店,听到朴树的声音。
久违的声音。心头一热,驻足观察,原来推出了新碟。墙上贴着《生如夏花》大幅海报,贴的不紧,朴树忧郁犹豫的目光随风起落。正在播放着的新歌叫《Colorful Day》。
睫毛或许也在某个地方驻足聆听?
泪水立即模糊双眼。
别过头去,双手插兜,吹起口哨,极力抑制住这讨厌的伤感情绪。
——Colorful Day!
朴树开始变得温暖,歌里充满让人不适应的盲目幸福。不像我遍体寒冷。恭喜他。
发了一次高烧。
一次深夜呆在车里睡觉,开着暖气。凌晨被冻醒,原来汽油耗光,车子熄火,暖气早停。吃了安眠药,继续睡去。中午醒过来开始咳嗽发烧。跑去医院吊水,正是上次睫毛陪我住的那个。窗户外面光秃秃的迎春花枝杈,淋满污水。这次我孤零零一个,再无人照顾。
捡到一只小狗。
一天下雪。开车到山顶发呆。下山时,雪地上慢慢走着一只小狗。停车。小狗发现背后的灯光,回头茫然冷漠望几眼,低头继续赶路。小狗“茫然冷漠”的眼神让我很感动。把车子慢慢凑过去。小狗又站住回头张望,犹豫一下,跑下公路,钻进大雪遍地的松树林。那是死神的领地。为小狗的命运深深难过。忽然很想把它找到。关上大灯,耐心等待。一根烟后,小狗终于出现,我小心凑近抓住它。第二天带到宠物医院。有点感冒,打针时小狗很安静,不停用目光找我,直到找着为止。这种变化让我挺感动。洗过澡的小狗可爱许多,只是表情仍然冷漠,或许对抛弃它的人类心灰意冷?买了小狗睡觉的窝,饮水器。有点中耳炎,滴了药水。抱回旅馆。把它放窝里晒太阳。小狗很听话,趴着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瞅我,瞅累了倒头就睡。应该给它起个名字。正好听涅磐,干脆叫“尼瓦拉”,同时兼顾另外一个英雄格瓦拉。
《天堂隔壁》 与秃头女孩相伴余生
奶茶最终决定移民荷兰阿姆斯特丹,与秃头女孩相伴余生。
小甜品店转让给了一个曾经爱过却没有缘分的善良女孩。
临走头天下午,跟奶茶去皮子墓地告别。
阳光很好。
四周宁静肃穆。
麻雀在秃树枝上驻足休息。几排松树警卫般默然伫立。
我掏出小口琴,吹了一会儿郑智化的老歌《你的生日》。那天恰好皮子生日。奶茶取出小蛋糕,认真插上蜡烛点着,可惜没人吹。火苗在冬天的冽风中脆弱飘摇。
“皮子真幸福,至少在天堂。不象我们。我们在哪儿?”
奶茶擦擦湿润眼角,若有所思。
“天堂隔壁。”
我微笑。
第二天送她到机场。
刚下过大雪。车子安静行驶在高速上,两人凝视着窗外雪景,沉默不语。
在候机室,奶茶给我一个长匣子,作为礼物。我是个粗心的人,忘了买礼物,为此懊恼不已。两人安静坐着,凝视眼前众多伤离别的人们。奶茶一直微笑,我则愁眉苦脸。这时,奶茶想了想,从容地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坏消息:
奶茶可能得了爱滋病!
秃头女孩有一次经不住诱惑,在阿姆斯特丹乱搞,染上了这个病,更要命的是,与奶茶相处很久之后才发现。
“不用担心,只是可能。况且即使真得了,我也不怪她,没有多少人能经得住生活中的种种诱惑。况且即使我没病也会陪她照顾她一辈子。两个相爱的人,应该有同一个命运。这是一种幸福,不管这个命运是什么。”奶茶说。
我无言以对,热泪盈眶,模糊了双眼。一会儿泪水涌出来。奶茶也哭了。两人紧紧拥抱,默默流泪,情形凄残。旁边坐着两位老夫妇,瞅着感动,一起陪着我们老泪纵横。
“你爱睫毛吗?”奶茶问我。
我擦着泪水,拼命摇头,又拼命点头。泪水更凶。
“年青时候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爱。年老时候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突然失去爱。人生最宝贵的是缘分。去找她,哪怕天涯海角,如果你真爱她。找到她,跟她拥有同一个命运。”
奶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琢磨着这句话,走到停车场,打开那个长匣子。
一根精致无比的桌球杆。
上面贴有一个小标签,仔细观察,竟然是老戴维斯的亲笔签名。
我紧紧抱在怀里,宝贝一般。
从此,再没打过桌球。
机场高速上。
打开收音机。音乐台。在介绍DIDO的新专辑《White flag》。
音乐响起时,我的灵魂颤抖起来。
想起奶茶刚才说过的话,突然无比惭愧,惭愧得无地自容。
White flag。
——想像自己面对爱情,举起一面白旗。
可怜的是,根本没人接受我的投降。
生活痛恨投降的人,睫毛更痛恨。
自己如同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爬出龟缩已久的战壕,举着白旗走向敌营,却被一阵枪声吓住,犹犹豫豫进退两难。
难道真如睫毛所言,我将变成一个叛变投敌之人?
突然前所未有地思念睫毛。
驱车来到那个久未涉足的小院子。
只有这儿还留有睫毛的影子。
推开锈迹斑斑的小铁门。
一片萧瑟。
大梧桐树与葡萄藤光秃秃只剩枝杈,挂满积雪。样子可怜。
小石板桌也被大雪覆盖,上面摆着睫毛匆匆离开时没收拾的碗盆。
墙脚落叶长期堆积,没人打扫,压在积雪下慢慢腐烂,散发出从未有过的腐臭。
打开房门。
一只老鼠吱溜窜出,沿着我在雪地上的足迹跑出院子。
屋里一片霉味。坐在同样霉味浓重的床褥上,四周冰冷。爬着几只小蟑螂。墙角结起蛛网。所有家具披满灰尘。墙上挂着的吉他弦锈迹斑斑。书架上的书散发出难闻的潮气。
我丢了睫毛,房子丢了我们,彼此都很可怜。
默默坐着,凝视墙上《妈妈》被摘走后留下的空白。
打开积满灰尘的音响。
里面塞着睫毛临走听的最后一张CD。
朴树的《那些花儿》:潺潺的流水声,女孩子的笑声,流星飞去的声音,清脆的吉他声,如泣如述的歌声。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对面墙上挂着一张合影:睫毛双手抱着我的腰,小脑袋抵在我怀里,我揽着她的小肩膀,两人骄傲地依偎,眼睛里全是幸福。背后一片层林尽染的白桦林。地上洒遍枯黄树叶。一条小溪潺潺流过。一棵大白桦树上清楚刻着几个字:我的睫毛。
《天堂隔壁》 再也抑制不住
再也抑制不住。
为睫毛储存了一年的泪水,夺眶而出,最后演变为一场轰轰烈烈的痛哭。
对面墙上一面大镜子。
镜中人老气横秋,衣着凌乱,发如稻草,眼袋鼓起,泪流满面。
——被生活逼得狼狈不堪,走投无路。
我肆意痛哭,骄傲地鄙视镜中人:
这个叛变投敌的人,这个葬送几乎到了手的幸福的人,这个把睫毛重新逼上颠沛流离生活绝境的刽子手。
镜子里痛哭的人,一下把“自己”惊醒。
望着窗外的积雪,突然想起与睫毛的一个约定。
长白山压满积雪的小木屋,那个早被自己遗忘的干干净净的约定:
——“以后哪天我消失了,你就唱着‘my girl, my girl, tell me,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哭着喊着,拄着拐棍到处找我,一直找到头发花白?”
突然鼓起勇气。
一个无比大的决心慢慢形成。
决定去找睫毛。
为了那个约定。
至少为“寻找”做些什么,而不是天天装模作样独自伤悲。
天上不可能掉馅饼,更别说睫毛了。
我要找到她,然后如奶茶所说,跟睫毛拥有同一个命运,不管这个命运会是什么。
翻出地图,回忆睫毛曾经说过一定要去的地方。决定先去湖南凤凰,然后去云南大理丽江香格里拉,最后进藏,去八角街上的小咖啡馆。
直到找到睫毛。
哪怕头发花白。
第二天在酒吧贴出广告:“征集西藏自驾游伴两人,男性,吃苦耐劳,会开车,喜欢吃辣,不怕蚊虫。喜欢鲍勃玛利、披头士或者莫扎特。”
征集到两位同伴。紧张准备:制订路线计划图,购置户外用品,全面检修车子,借了一根电警棍以防万一。为了鼓励士气,翻出文德斯的公路电影《德州巴黎》看了一遍,还有描写格瓦拉年青时代南美之旅的《摩托日记》。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开车出发,开始了寻找睫毛的漫长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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