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灵终于从痛苦的深渊爬上岸来,变得沉静了。她继续把鹿兆鹏交给她的字纸绺儿送到某个秘密的地方,或一尊香炉下,或两块石缝里,或一块砖头底下,或某棵柏树的空心中。一次在埋着万余具尸骨的革命公园里,她取回一条纸绺,正装作游人在甬道上徜徉,猛然左肩被谁重重地拍击了一下,吓得她几乎叫出声来。她转过头,却见鹿兆海微喘着气站在面前,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她的左臂:“你让我找得快要急疯了!”白灵吁出一口气说不出话,鹿兆海拉着她的胳膊离开甬道,朝一座亭子走去。
鹿兆海告诉她,他去过皮匠铺店,也去过豆腐巷小学,问谁谁都说不出白灵的踪迹。他疑心皮匠对他保密,又买了古城名点水晶饼和腊汁羊肉孝敬给皮匠,皮匠收了礼物竟然对他赌起咒来,甚至骂起白灵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鹿兆海说:“你真心硬!”白灵瞅着鹿兆海的军装,却问:“你这衣裳是连长,还是营长的?”鹿兆海说:“问那干啥?好不容易撞见你,难道跟我连一句知心话也没有啦?”白灵嗔怒地说:“我怕你把我填了枯井!”鹿兆海说:“那是特务干的事,而我是一名军人。”白灵说:“特务难道不是贵党豢养下的?”鹿兆海恳切地说:“难道我们一见面就非得吵这种事不行吗?你和我之间就只有‘国’和‘共’的争斗吗?我们那时候两小无猜,想能想到一起,说能说到一道儿,我们抬死人也是抬一副架子!我们屁股底下就埋着我们抬出来的尸骨,我们在这儿挖坑掩埋死者又修起公园。我们订了终身,而今却弄到这个局面……”鹿兆海说到这儿已经伤心了。白灵却冷淡地说:“你该不是从月亮上刚下来吧?城里的枯井几乎天天都有活人被撂进去,你却在这儿抒情。”鹿兆海说:“你能告诉我你的住处吗?”白灵说:“不能。”鹿兆海说:“你不相信我?我还不至于卑劣到向特务去密告我的……”白灵站起来说:“我要回家了。”鹿兆海说:“我们一月能不能见一面?我看看你就行了。我再说一遍,我等你,决定终身不娶。”白灵说:“我已经成家了,还能再和你约会吗?”鹿兆海说:“我不信。你不过是推托。我等你到老。”白灵发觉自己的心开始战栗,故意冷着脸说:“你到枯井里认我的尸首时,我谢你。”
白灵回到家天已擦黑。鹿兆鹏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白灵把那张取回来的纸条儿塞到他的手里。鹿兆鹏看了一眼,猛乍鱼跃似地跳到脚地上,一把抓住白灵的手臂,脸颊上的肌肉痉挛着:“灵灵,你知道不知道你取回来一个什么情报哇?”白灵沉静地说:“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吞吃刀子了!”鹿兆鹏撇一下嘴角说:“这回是把刀子插到他们嘴里了!”白灵顿然激动起来,双手抓住鹿兆鹏的胳膊急切地期待着。鹿兆鹏解气地说:“我们把那个大祸根除了——只用了一小包药面儿。”
根除叛徒的斗争刻不容缓,缓一天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被塞进枯井。处死姜的第一方案是设法炸掉汽车,姜有坐小汽车的瘾。这个方案不大切合实际未能实施,随之就有给姜家打进一个佣人的方案,也没能得以实施,是因为姜的警惕性比这个方案的设计者更高一着。最后实施的第三方案,是从姜的饮食上打开的缺口。姜是关中人,早餐喜欢吃一碗羊肉泡馍;过去是自己到泡馍馆亲自掰碎馍块耐心等待,而今叛卖同志得了赏金,发了横财,摆起阔佬架子,在古城久负盛誉的老孙家泡馍馆吃订饭,由堂倌每天早晨送饭上门。老孙家雇佣着十数个专事送饭上门的堂倌,用一个竹编提盒装着两层保温棉套的饭碗,在街道上一路喊着“借光”小跑过去;不说行人,即使街痞警察看见听见这些小厮也是赶忙躲让,唯恐不及,因为这些小猴子爬附在老虎背上——他们送饭的主户肯定是大亨要员,以及耍枪杆子的军警长官。按照鹿兆鹏设计的方案,通过熟人给老孙家打进一个堂倌,又以不经意的理由和给姜送饭的堂倌调换了路数。为了使姜消除任何猜疑,直到第七次把饭碗从提盒里取出时,才把一撮砒霜溜进碗里。热气蒸腾香味扑鼻的羊肉泡馍递到姜的手里时,堂倌像往常一样哈着腰恭维一句:“口味不合您老早说哎!”姜习惯性地用筷子搅一搅,把沾在筷子上的稠汁搁嘴角捋一捋,咂咂味儿点点头,不屑于和堂倌开口说话就大吃起来。堂倌依然哈着腰倒退到门口才直起身来转身出门,走过四合院过庭出了街门,便钻进一条早已窥测好了的巷道,再也不回老孙家泡馍馆去了。姜吃完泡馍以后习惯喝茶,不断地揩着额头上冒出的热汗,这是羊肉泡馍吃罢后最惬意的感受,然后就座等在屋里接待来人议事。姜被当局委以高职却无实权,四合院门口有专司门卫的特务,说是保障他的安全,其实是提防着他。姜品罢一壶香片茶,突然听到胃里咯噔一声响,体内如同发生了地震,一阵剧疼几乎使他跌翻到椅子底下去;在他尚未坐稳时,又来了一声咯噔,像是一声闷雷在腹腔爆炸;他这时顿然悟觉到死亡的危机,一把抓过刚才吃罢泡馍的细瓷大碗瞅着,碗里残留着腥汤残渣,他满腹狐疑翻转过碗来,在碗底上发现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执行人鹏。姜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立即用手指死劲抠抓舌头,想把毒药吐出来。然而为时已晚,他刚吐出一口膻腥的秽物就从椅子上跌翻下去……
“家里有酒吗?”鹿兆鹏述说了处死姜的简单过程之后问:“我今日才算出了一口闷气。”白灵从柜子里摸出一瓶太白酒,蹾到兆鹏面前的桌子上说:“我去炒俩下酒菜。”鹿兆鹏抻住白灵的胳膊说:“我喝酒是干抿不要菜。”说着用牙齿咬掉瓶塞,往酒盅里斟满了酒,端起来说:“枯井下的同志,你们的敌人今个完结了。”说罢把酒洒到脚地上。白灵端起另一只酒盅同样洒下去,口里喃喃着:“郝县长,我给你祭酒哩!”鹿兆鹏重新给自己也给白灵的杯子里斟上酒:“白灵同志,你知道不知道?正是你送出去和取回来的那些小纸条,给姜叛徒缀成一杆通向黄泉的引魂幡!”白灵舒口气说:“我也参与了杀人。哦!他不能算做人!”说罢主动地和鹿兆鹏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饮罢抓过酒瓶,给兆鹏斟上,再给自己斟上,溢出红晕的脸膛容光焕发:“我今日个才知道,烧酒合我的口味!”三巡之后,鹿兆鹏从白灵手中夺下瓶子拧上瓶塞:“不能醉倒——这是戒律。”白灵却双手捂着脸呜呜哭起来。鹿兆鹏抚着白灵的肩头说:“不能哭——这也是戒律。”白灵猛然站起来,抓住兆鹏的手说:“咱们做真夫妻啊兆鹏哥!”鹿兆鹏猛烈地战栗一下,抿嘴不语。白灵扑到他的胸前紧紧抱住了他。鹿兆鹏伸开双臂把白灵紧紧地搂抱住时,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猛烈颤抖起来。那洪水一样的潮头冲上头顶过后,鹿兆鹏便拽着白灵一起坐到床沿上,掰开白灵死死箍抱的手臂,强迫自己做出大哥的口吻劝喻说:“你喝多了胡吣!”白灵扬起头,认真地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头一天进这门时就想说。”“这不行。我原上屋里有媳妇。”“那才是假夫妻。”鹿兆鹏痛苦地仰起脸,又缓缓垂下头来说:“我根本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我时时都有可能被填了枯井,如果能活到革命成功再……”白灵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做一天真夫妻,我也不亏。”鹿兆鹏愈加清醒愈加坚定地说:“过几天咱们再认真谈一次。今黑后半夜我得出门上路。”白灵说:“这个‘假’我做不了了。兆鹏哥,你不情愿我吗?可我从你眼里看出你情愿……”鹿兆鹏臊红着脸不吭声。白灵说:“有两回你半夜叫我的名字……我醒来才知道你是说梦话……”
鹿兆鹏转过身,瞅住白灵的眼睛,屏着呼吸向她逼近。白灵看见一双燃烧的眼睛,意识到火山爆突的熔岩瞬间将溅到自己的脸上,一阵逼近的幸福促使她闭上眼睛,等候那个**的时刻。鹿兆鹏猛然抱住她的肩,她在那一瞬先是觉得肩头酥了熔化了,随之浑身的骨肉皮毛都酥了碎了轻飏起来了。他的嘴唇搜遍了她的衣领以上外露的全部器官和皮肤,翻来覆去吻吮她的嘴唇,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她的额头和她的脖颈。他的嘴唇带着炙热的火焰,触及到哪儿哪儿就燃烧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一叶小舟漂在水上,又像一只平滑在晴空丽日的鸽子。他的手在解她腋下的纽扣。她猛然忆及到重要的一件事而挣扎着爬起来,把他的双手控制到他的胸前,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双红色的漆蜡点燃了,又一口吹灭了油灯。鹿兆鹏惊讶地张了张嘴。白灵说:“我等待着这一天。”说罢拉着鹿兆鹏跪下来:“得先拜天地!”
夜半时分,鹿兆鹏在白灵耳边说:“我得起身上路。”白灵紧紧抱住他说:“不能等到天亮吗?”鹿兆鹏说:“我真想把这一夜睡到天亮。”俩人紧紧地偎依拥抱着不再说话。白灵问:“去哪儿?”
“回原上。”
“回原上?”
“回原上。”
“得多少日子?”
“不出半个月。”
“能告诉我什么事不?”
“大事。我一生中干过的最大的事。这件事办成功了,白鹿原将载入史册。”
鹿兆鹏从被窝里坐起来穿衣服。白灵也爬起来。鹿兆鹏按住她。白灵说:“你的家法要妻子先起床呀?”鹿兆鹏已穿好上衣说:“让我给你穿戴吧!”白灵羞羞地坐起来,温顺地伸出左臂又伸出右臂,听任兆鹏给她把衣袖套上去。在扣结最后一道胸扣时,他又吻了她的**。鹿兆鹏抬起头来说:“哥今黑出了这门,即使再进不了这门,也不遗憾了。”白灵神色骤然惊惶起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鹿兆鹏挎上行李袋出门时,又回过头来:“灵灵……哥我粗……鲁……你甭……”白灵打断他的话说:“你是火山……爆发!”
鹿兆鹏出门以后,传接纸条的工作便基本中止,白灵除了照例去八仙台,烧香拜道,做做样子以掩房东魏老太太的眼目以外,便有了宽裕的时间,开始为鹿兆鹏准备棉衣棉裤。她买来布面布里和棉花,专意展示在魏老太太眼前,让她品评布质的优劣和价格合算不合算。在裁剪衣服时,又恭敬地请来魏老太太,问询领子腋下裤腰裤裆等处裁剪的尺寸。魏老太太一条胳膊扶着另一只胳膊肘,弹着手里的卷烟烟灰,自豪而又不屑地说:“我一辈子没捉过剪子。连针线也没捏过。”
白灵比着兆鹏的旧衣裤剪裁完成,坐在庭院里明亮的天光下穿针引线时,就有了充裕的时间和安静的环境回味那一夜。他等不得她羞怯忸怩地解去纽扣而自己动起手来,手忙脚乱三两下就把她剥得精光;他的嘴唇,他的双手,他的胳膊和双腿上都带着火,触及到她的任何部位都能引起燃烧;他的整个躯体就是一座潜埋着千万吨岩浆的火山,震颤着呼啸着寻求爆发。她那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一座火山,沉积在深层的熔岩在奔突冲撞而急于找寻一个喷发的突破口;她相信那种猛烈的燃烧是以血液为燃料,比其它任何燃料都更加猛烈,更加灿烂,更为辉煌,更能使人神魂癫狂;燃烧的过程完全是熔化的过程,她的血液,她的骨骼和皮毛逐渐熔化成为灼热的浆液在缓缓流动;她一任其销熔,任其流散而不惜焚毁。突然,真正焚毁的那一刻到来了,她的脑子里先掠过一缕饱含着桃杏花香的弱风,又铺开一片扬花吐穗的麦苗,接着便闪出一颗明亮的太阳,她在太阳里焚毁了……火山骤然掀起的爆发和焚毁迅猛而又短暂,爆发焚毁过后是温馨的灰雾在缓缓飘移,熔岩在山谷里汩汩流淌,整个世界是焚毁之后的寂静和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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