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12 心如乱石荒无际 上


阿萱失声叫道:“前辈,且慢动手!”
    兀颜胜安银白的眉梢微一上挑,道:“哦?他终于想起来了么?少年郎,那女子,是谁?”
    虽然忧急如焚,阿萱的心,竟然有一刹那停止了跳动:“他……他一生中最爱的女子,是她?还是她?还是……”
    剑风如针,江暮云只觉心口剌痛,眉梢不由是微微一蹙。阿萱在旁看得分明,当下连连向他使眼色,示意他莫要强项,以免惹恼毒魔。
    江暮云见她神色惶急,心中一软,但望向兀颜胜安鳞蛇剑的剑尖,却仍是那无畏的神气,淡淡道:“江某一生之中,自然有最为心爱的女子。只是江某眼中看她,有如天上明月,圣洁无瑕。岂可有受你这邪魔威逼,便要将她的名讳说出之理?”
    兀颜胜安不意他如此刚强,定晴向他一望,只见他虽然形容狼狈,但风度仍是沉静安然,毫无惧怕之色。心中微觉诧异,便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宁可一死了?”
    江暮云闭紧了嘴,月光之下,沉默如亘古的玉像,再也不发一言。
    兀颜胜安狞笑一声,手腕一抖,剑尖吐出暗蓝一缕光芒,直逼向他的咽喉!
    阿萱惊叫一声,和身扑上,兀颜胜安将头微微一偏,刷地一声,白发如练,正打在阿萱肩上!
    阿萱啊哟一声,摔了开去,但觉那白发犹如钢鞭一般,只刷得肩头肌肤生疼无比。
    江暮云忍无可忍,叫道:“阿萱!”手指弹出,直向兀颜胜安的鳞蛇剑上捺去!
    他这一捺,若论角度招数,自然精妙绝纶,但指尖刚刚一碰剑尖,忽然腕上一软,激发而上的真气居然刹那间泄了开去,全身再无丝毫劲道。
    兀颜胜安冷哼一声,剑尖反转,直向江暮云指尖斩落!
    阿萱大急,忍痛纵起身来,一闭眼睛,居然向着剑身撞去!
    兀颜胜安闪身避过,停剑不前,冷笑道:“小姑娘,你想用自己性命,来救你这情郎么?只可惜我兀颜胜安心如铁石,绝计不会感于你的深情,便饶过了你这情郎,至多便是连你一起杀了!”
    她又向江暮云格格笑道:“怎么?你还在蓄势待发,妄想逃走么?嘿嘿,实告诉你罢,你们进山来时,虽未中毒障之害,却也被我动了别的手脚。你运一运你的真气,是不是丹田酸软,想提气可又提不上来?反而心口仿佛有万根尖针,一齐乱扎个不停?”
    江暮云脸色一变,心知无幸,冷冷道:“邪魔外道,原是如此!”伸手揽住阿萱,轻声道:“听话,你先让开。”阿萱情知他前来之时,已做了玉石俱焚的决心;但江暮云重伤初愈,在这毒术精绝的魔头面前,根本无法逃脱,遂哀求道:“前辈,他并不是存心要跟你为难,只因,只因他心中喜欢之人,他也不知道名字的啊,又怎能叫得出来?”
    兀颜胜安“啊”了一声,半信半疑道:“喜欢别人,却不知道姓名,哪有这等事情?”
    江暮云伸手将阿萱轻轻推到身旁,喝道:“阿萱,她愿杀便杀,多说无益。”
    阿萱见他手腕甫一用劲,眉梢已微微蹙起,情急之下,忙道:“自然是真。我知道他的心上人!他只是,只是当初在风雨之中,见到那紫衣女子背影,从此便朝思暮想,不能自已,”
    江暮云失声道:“阿萱!你怎知…… ”
    阿萱心中忍不住微微一酸,凄然一笑,道:“我自然知道。江公子,我还知道你将那女子的背影画成一幅小像,日夜挂在卧房之中,供奉殷勤,朝夕不离,称为画中仙。人人都知你有三宝,这画中仙,又是你心头最为珍贵的东西。”
    兀颜胜安将信将疑,道:“画中仙?那是个什么样的神仙女子?”
    阿萱低声道:
    “是呵,画中仙。他……他终是娶了那个女子,纵然她如今流亡,两地相隔……”
    兀颜胜安眼珠转了两转,道:“我道这姓江的身为驸马,怎敢去喜欢别的女人?原来,他喜欢的人,正是南唐亡国的公主啊,哼,公主又有什么稀罕?偏偏我就不信,我听说南唐宫廷那样的地方,全是些没用的酒囊饭袋,会生得出叫一个人梦牵魂绕的画中仙子?”
    阿萱追忆往事,心中不由得柔肠百结,微微一笑,道:
    “前辈,人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画中仙。前辈或许瞧不上,可是在他心里,那女子仍是如同天上的神仙,更应放在心中珍藏。又如何肯受到前辈的威逼,便轻易地将她说了出来?
    前辈,他……他是这世上最为痴情重性之人,并不是那样的登徒子之流,前辈自然也明白,这世上珍宝易得,唯独有情有义的男子,是万金难求。”
    兀颜胜安神色一黯,自语道:“有情有义的男子?嘿嘿,诚如鱼玄机所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她昂起头来,神色突转凌厉,喝道:“小姑娘,依我看来,你对他倒是情深意重,他却记挂着别的女子!若他有自己喜欢的女子,今日雪原之上,他性命攸关之时,便让那女子救他好了,何须你拼出自己的性命?哼,今日我就偏要他喜欢你,如果他不喜欢你,徒然惹得你伤心难过,这等男子,还是杀了干净!天下男人如此之多,你也不用老是惦挂着他罢。”
    江暮云冷冷道:“你若要杀我,悉听尊便。只是,这一切与她无关,切莫伤她便是。”
    兀颜胜安怪笑道:“你既然心中喜欢别的女子,此时又来假惺惺地说些情话,以为我就不会杀了你么?”
    江暮云一时语塞,兀颜胜安却不肯放过,紧紧跟问道:“你既喜欢那个画中仙,什么劳什子的公主,怎么还跟这小姑娘缠在一起?普天下的男人,当真忒不要脸!当真该死!”
    阿萱听她说得甚是难听,唯恐江暮云大怒之下,更是公然对抗,心下不由得大急。谁知江暮云听在耳中,却是微微一笑,那笑容之中,竟含有无限苦涩。
    兀颜胜安也是一怔,听他道:“前辈所责,江某无从推辞。”他看向阿萱,眼神中怅惘交杂,淡淡道:“我自幼明决果断,谁知年岁越长,却越是灵台昏浊……不知为何……全然看不清自己的心事……”
    阿萱脑子里轰地一声,但觉无数碎片,全都飘飘飞了起来。不由得反手抓住江暮云的衣袖,颤声道:“你……你……”江暮云长叹一声,道:“有时真觉得,自己的心,就象这片乱石坡,无草无木,让人荒凉无依。”
    阿萱回想种种情形,一颗沸腾起来的心,终于慢慢冷了下去,低声道:“我明白了……你还是不敢肯定……瑶环妹妹,就是那个画中的女子么……江公子,她是,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她就是了……你这样聪明的人,何苦如此为难自己……”说到最后,声音渐低,凄楚无限,几乎要落下泪来。
    兀颜胜安听不懂他二人的话意,大为不耐,双眉一扬,喝道:“我不管你那些弯弯绕绕,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快说!你心中喜欢的女子是这个小姑娘!我要你真真切切、心中最喜欢的人一定是她。你若心中还想着别的女子,若是我的千年劫情丝有一丁点儿颤动,我会让你死得苦不堪言!”
    江暮云见她不可理喻,哼了一声,并不答言。
    阿萱见兀颜胜安目露凶光,心知不妙,忙道:“前辈,你一番好意,阿萱自然心领。只是……只是他心中念着那个女子,纵然是你杀了他,也是枉然。”
    她说到此处,心中凄然,轻声道:“这世上财宝名利,均可用武力夺来。唯独一个人的真心,除了人家自己愿意,便是大罗金仙来到,也一样无计可施。”
    她看了一眼江暮云,强行压下心中酸楚之意,面上渐露坚毅之色,道:“前辈,一个女子重情重意,自然是高贵纯洁的品德;可是若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在自己所爱的男子身上,究竟是否值得?那男子若是有情,这个女子方才觉得快活,若是无情,便是心丧如死。我们女子,难道所有的欢乐悲愁,都一定要由一个男子来掌握于股掌之间么?”
    她见兀颜胜安怔怔地站在那里,似是在认真聆听,当下鼓足勇气,说道:“比如……比如你兀颜前辈,晚辈们生得太迟,没福得见你当时的风采。但料想也是华瞻绝世,一时无双。前辈后来所遇之事,晚辈们也略有所闻。
    纵然……当年是他负你,可是你武功那样高强,又是出身名门,大可另寻别的有情儿郎;就是从此一生不涉□□,潜心研究前人留下来的武学,以前辈你的才貌智慧,光大兀颜门楣,也未尝不可。又何必自叹自艾,泥足深陷,落到今日这等田地?”
    兀颜胜安身子一震,道:“你,你说我,可光大门楣?嘿嘿,象我这样一个被遗弃的女子,还能有这等作为?”
    阿萱站直身子,大声道:“前辈,身为女子,是否有所作为,与天下任何男子无关。想我女夷教中历代教主,做下那样轰轰烈烈的事业,也都是独身终老。五湖四海,所涵之水何止万千,又何必为了其中一瓢,而始终耿耿于怀,从此自绝于江湖呢?”
    兀颜胜安不语,她抬起左手,两根手指轻轻抚过鳞蛇剑窄长的剑身,鳞蛇剑在月色之中,泛出冷冷的光华。在剑身的反光中,她隐隐地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只见白发银眉,眸黯神沮,哪里还有当年的气质神采?
    明月清风之中,只听她轻声道:“果真如此?难道……我这一生,竟终于是错了么?”
    阿萱话一出口,便暗叫糟糕。她只是出于一时激愤之心,说出这番言语。但毒魔当年情变,情痴嗔毒已然深入骨髓。若是这般容易便能被人说服,则数十年间,便不会有这么多无辜之人埋骨于这夷离山中了。
    只怕她痴迷之下,又受这等言语冲激,所做之事,只怕更为诡奇恶毒,才不负这毒魔之名。
    心中大悔:“这天下多的是为情所误的女子,我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却激怒于她?阿萱啊阿萱,枉你向来自负聪明,这会江公子可被你大大连累了。”
    正自责间,忽觉手上一暖,却是被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江暮云淡淡道:“若无生幸,死亦无憾。”
    无需回头,阿萱自然知道这是谁人之手,生死攸关之时,也无需再有男女大防之讳,当下紧紧握住了那一只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在这孤独而寒苦的世间,从那手掌之中传来的温暖,纵然短暂,亦是可以回味一世的罢?
    忽闻“吲”的一声利响,却是兀颜胜安一指弹在鳞蛇剑上,剑身剧烈颤动之下,发出剌耳长吟,余音绕耳不止。阿萱和江暮云悚然一惊,紧握的两只手不由得松开了。
    兀颜胜安转过头来,目视阿萱,冷笑道:“小姑娘,既然你对这男子如此爱惜,我便一反常例,他不能回答第一个问题,我也暂且不杀。现在我来问你,
    阿萱大吃一惊,失声道:“我?”忖道:“若她问我是否喜欢江公子,这可羞死我了,如何答她?”想到此处,脸上不禁一热。
    兀颜胜安紧紧盯住阿萱的眼睛,她面色渐渐变成赤红之色,目光狂乱,有如一柄尖锥,直盯入人内心深处:
    “小姑娘,你心中实是深爱这个男子,我又没有老胡涂,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也不用问你。
    只是情之一物,虽然令人迷醉,却未必能使人真心快活。你真心喜欢之人,也未必能让你一生幸福。小姑娘,在你心底深处,你认为能让你一生幸福的人,系是谁人?可是这个男子么?”
    阿萱怔住了,与江暮云对视一眼,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只听见兀颜胜安那尖利而诡异的声音,如同九冥深处的厉鬼哭泣,在月色中幽幽响起:
    “若能让你一生幸福的人,确是这个男子,我便放你们离开;若不是此人,我也管不得你对他如何喜爱,也要让他身受我毒魔最拿手的五蕴之毒,将他活活折磨而死。
    嘿嘿,你若是想救你这情郎,说谎骗我,我这根千年劫情丝,自然会有微微的颤动。
    我平生最恨的,便是那些存心欺我之人。我会让你二人受尽啮心锥心之痛而死!
    然后我用化骨水将你二人化得一干二净,我会将你心爱的男子的尸水,洒在那终南山之巅峰,却要将你的尸水汇入东海之急流,使你二人,生不能相偕,死不能同穴……小姑娘,你可要好好想想啊。”
    阿萱与江暮云对望一眼,一股莫以言状的寒气,从胸中缓缓升起。两人脸色,都不由得变得煞白。
    兀颜胜安屈指一弹,那缕情丝颤了一颤,轻轻绕上了阿萱的手腕。那缕银白色的丝线,宛如游龙,细如蛛丝,仿佛只要轻风一吹,便会无影无踪。本是无生命的死物,为何却能探知万物之灵的心魂至深之处呢?
    能给我一生幸福的男子……
    明月之下,那柔弱的女子身影,垂首凝思,如此孤寂,又如此动人。江暮云怔怔看去,平生第一次,拂动了心底最深的那根琴弦。
    是从何时,当初明丽的月白衫裙的小姑娘,长成为今日这清丽忧郁的少女?
    这世间,有谁,能给你一生幸福?
    若那问题的谜底,竟然就是自己,是否可以有那样的勇气,排除一切艰辛难阻,从此永远守在她的身际?
    他的双手,不禁紧紧握拳,生怕阿萱一个不慎,即惹毒魔之怒;又或是自己心中,竟然浮起莫名的一丝紧张。
    良久,良久,阿萱低下头来,淡淡道:“前辈,在这世上,我已没有一个亲人。我的心,其实也早如这乱石坡一般,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寂。承蒙前辈垂询,我原也想给出一个人来。可惜,我想来想去,只觉心中一片茫然。
    到得最后,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男子,能给我一生幸福。”
    江暮云身子一震,握紧的双拳,不由得缓缓松开。
    兀颜胜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喝道:“你在说谎么?小姑娘?”
    三人的目光,都投到缠绕在阿萱皓腕之间的那根情丝之上。
    风儿轻轻掠过石间,簌簌有声,可是,那根情丝,一动也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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