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48 碧血丹心总相若 下


阿萱纵然在心中猜测过千百人,却万万没有想到,花蕊夫人秘密约见之人,居然会是他!她脑海中急速转念,却只忆起赵光美处处与花蕊夫人作对诸事,他脾性本来极是傲慢,似乎是分外见不得这倾国倾城的美人。花蕊夫人若真的图谋救走春孟二人之事,最不应求助的人,就是这位魏王殿下了!
    赵光美已认清了阿萱面目,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原来又是你!你和你主子,都有消遣人的好手段!我堂堂魏王,居然被关在门外,于这廊下,进退不得,若不是顾着一些面子,只怕本王脾性,马上令人将此处打个稀烂。”
    阿萱眼神一扫,已看到廊角门口,笔直地立有数十名侍卫。记起花蕊夫人临别前的叮嘱,也只是淡淡一笑,道:“累王爷久候。夫人吩咐婢子前来,引王爷入后殿,她在殿中相候。至于王爷的扈从么,”她又扫了一眼那些侍卫,道:“似乎不便入内。”
    赵光美狐疑地盯了她一眼,道:“费花蕊这是什么使的什么花招?”阿萱从容道:“魏王盖世英雄,难道在您心中,这小小一间殿室,竟然还超过了龙潭虎穴?”
    赵光美心中冷笑,暗忖道:“便是费花蕊捣鬼,我也未见得怕她。她一个小小女子,能有多少诡计?顶多不过是在宫中埋伏刀斧手,又或是诬我与她有染罢了。可她在我宋宫之中,能有多少人可用?若在宫中布下这样动静,我又怎会没有丝毫察知?至于诬我有染,兄长仁厚,又不是什么暴君,难道还会为她一个亡国妾妇,就将亲弟弟怎样不成?”
    当下哼道:“本王自然不怕。”
    阿萱不再多说,只是躬身行礼,这才当前行去,推开殿门。
    赵光美略一思忖,向侍卫们点了点头示意,众侍卫立刻分开,将殿门、琐窗及各通道一一把守。赵光美这才轻咳一声,抬步走入殿中。
    阿萱对他的行径似乎熟视无睹,只引他入内殿,自己留在外间,低声道:“魏王请,夫人等候多时了。”
    赵光美又用力盯了她一眼,略一犹豫,走了进去。
    殿中四下无人,唯有室风幽然。然而有两排粗如儿臂的巨烛沿壁燃烧,照得殿中宛若白昼。烛香扑鼻,淡雅清新,显然不是寻常蜡烛。地上铺着绣金牡丹猩红厚毡,踩上去柔软舒适,深陷过足。殿中并无多少陈设,然而便是那四垂的帘幕都不是凡品,材质或水晶、或珍珠、或琥珀、或镂金,便是那些纱帘也是芙蓉般的嫣红色,轻薄异常,远远望去,通透如雾,似有若无,使这殿中如有云霞轻笼一般。
    赵光美不禁在心中先赞一声:“这可真比中宫还要富丽堂皇!”
    忽听一声轻笑,道:“累魏王久等了。”
    那声音,柔和软糯,清婉动人,仿佛一抹蜜糖,又似一滴晨露,叫人听了,心中只有说不出的舒适,唯有销魂蚀骨四字,方可形容一二。
    赵光美蓦地回首,却见四下帘幕,无风自开。却有一个绝色丽人,手擎一柄赤金烛台,正自飘然行来 。
    纵然是心中对她厌憎已久,一向将她看作是妲已、妹喜这些亡国妖物之流,但赵光美还是控制不住那一刹那间,发自内心深处的真实的惊艳和赞叹   仿佛是刻意妆饰过,花蕊夫人身着一袭华美的绯色衣衫,窄腰削肩,广袖长裾,臂上挽着长长的朱红蝉纱,在碧金青砖的殿面上飘曵而过。
    那衣衫质地轻薄飘逸,当真有如青蝉之翼,然而织工异常精细,艳丽非常。随着她莲步轻移,衫上诸多花纹色泽夹杂交错,烛光映照之下,竟似隐有五彩霞光不断流转。   赵光美立刻从她身着的衣衫质地认出来,这正是当日宋人从摩诃池宫中掳掠而来的、蜀中久负盛名的“流霞锦”。这锦没入宋宫后,又被赵匡胤赐给花蕊夫人,但她深以为耻,一次也没有穿用过,没想到此时竟然穿在了身上。
    她还将乌黑浓密的秀发高高拢起,束一顶高达尺许、饰以七宝的翟冠,冠边三只雕琢精细的珠凤口中,各衔有一串晶莹的明珠。淡淡珠光辉映之下,更显得她肤色白腻、鬓如鸦羽,容华冶美,艳色惊绝。  赵光美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这绝美的绯衣女子  花蕊夫人款款行到他的身前,抬头望定他的眼睛,忽然微微地无声一笑。赵光美猛然惊醒,心道:“不好,我怎么被这妖女迷失了魂魄?” 他脸上神色不定,几经变幻,花蕊夫人看在眼里,眼波中掠过一丝轻嘲,柔声道:“魏王殿下,花蕊这粗陋的姿色,可还入得王爷贵眼么?“   赵光美本能地退后一步,一手已习惯性地按到腰间佩剑之上,厉声道:“你这妖女!又在打什么主意?”一边心中已乱纷纷地转过几十个念头,却自己也不清楚究意在想什么。   他因心中存了嫌恶之念,便在各类宴会上见她,也是远远一扫,旋即避开。但毕竟心中有美丑之念,一向也知她容色绝丽,冠绝后宫。
    此时贴近看时,越觉得她容颜之光采眩目,实是远远超过世上其他女子,几乎是毫无瑕庛。而一颦一笑之间,更是俯仰难画,叫人心中竟然不由得不软下来。
    花蕊夫人眼波对上他的眼神,嫣然一笑。赵光美咬一咬牙,猛地转过身去,狠下心肠,沉声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花蕊夫人唇边仍挂有一丝媚人的笑意,淡淡道:“但看王爷此时的情状,便知花蕊即使不说,王爷你是一定会答应的。”      赵光美强自定下心神,心头恨意渐起,喝道:“你这妖女!自进宫以来,便一直狐媚惑主,扰乱朝纲!此时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我是堂堂的大宋魏王,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可不会怕你!”       花蕊夫人面庞上浮起一缕惆怅神色,幽幽道:“狐媚惑主,不错,自妾身进宫以来,官家他,待妾身着实恩宠。可是,妾身本是蜀人,却被你们强行带来汴京,妾身虽然是个卑贱的女子,难道就不是一个人么?更何况、何况……”
    她轻启樱口,低声吟道:“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试问心中事,看取膝上弦。”      赵光美心中微微一动。他自然知道,花蕊夫人这几句诗,乃是南齐左皇后冯小怜所作。      冯小怜色美擅琴,受到齐昏侯的宠爱。南齐灭后,齐昏侯被毒死,冯小怜被赐给当时朝中颇有权势的代王达,仍受到很深的宠爱。有一天弹琴时,琴弦居然断了,冯小怜心有所感,便做了这首小诗。花蕊夫人与冯小怜身世肖似,皆是亡国君主的后妃,此时吟诗真意,自是不言而喻。
    蜀主孟昶之死,不过是成王败寇。身为大宋魏王的赵光美,对这亡国之君的下场,说不上同情,自然更没有愧疚之意,但对花蕊夫人贪生怕死,不肯殉节,仍然屈身事敌之举,心中一直甚为鄙视。平时只见花蕊夫人招摇眩目,赵匡胤又着实宠爱,更是平添了几分厌恶。
    此时尚是第一次见她神色凄然,真情流露,竟然还在缅怀故夫,倒是大出意外。但随之心中一凛,知道以她平素谨慎的性子,断不会无故说出这一番话来,警觉之心顿起,冷冷道:“费花蕊,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说出这等话来,就不怕本王告知官家么?”      花蕊夫人凄然一笑,道:“妾身本是该死之人,得蒙官家宠爱,方才多活了这些时日。若得官家赐死,花蕊幸何如之。”       赵延美见她即使是满面哀怨时,仍是姿态妍媚,心中一阵烦乱,喝道:“你这妖女究竟有何居心?”花蕊夫人冷冷一笑,道:“妖女、妖女,哼,你们每个人都是这样说我,我费花蕊生来美貌,乃是上天的厚待。倒是你们这些男人,仗着有几分权势金钱,不让我安生度日,成日里争来抢去,抢到的,说我误了国;没抢到的,也说我是祸水。”
    赵光美一愕,面对这蜀中美人尖刻的词锋,一时竟无力反驳。       花蕊夫人嘲道:“人们人人都说我费花蕊人尽可夫,可惜什么时候轮到我自己来挑选中意的郎君?若是由我自主挑选,我……”说到此处,她的眼波渐渐温柔起来,笑容中嘲讽之意也渐渐隐去,轻声道:“我才不要嫁给蜀王,我也不会跟大宋的皇帝,我,我……”      赵光美惊讶地看到,她的如玉般光洁的脸庞上,飞起一抹红晕,呼吸中都仿佛带有甜蜜的气息。
    他自然不会知道,在她心中,会蓦然浮起多年前的摩诃池边的景致,那粼粼的春波、如烟的绿柳,还有那倚栏而坐、手执书卷的白衣少年。想起他第一次看到她的那一眼,竟惊异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失声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那遗世而独立的美人,是你么?”
    他的眼睛,象是春日里摩诃池的水波,那样深幽,那样静美,让她不由得不掉了进去。她生得美,夸赞的人不知有多少,可是从那刻起,她只记得他那温柔动听的声音。虽然,当他知道她的身份后,再也没象那日一般待过她。而她,也只能按捺下千般的思绪,浅浅地唤他一声:“怡郡王。”       她一直想念他,忘不了他,便撒娇要孟昶在宫中举行过几次家宴,其实只是想看看他。他也来了,金冠锦服,仍是翩翩少年的模样,对她倒是礼数周到。可是休道多说上一句话,连抬头看她一眼他都不肯。只因她费花蕊,是他兄长—蜀主孟昶的爱妃。        后来,他爱上了小宫女薛兰泽,她面上平静如常,心里却嫉妒得快要发疯。她巧言令色,孟昶被她弄昏了头,竟顺从她的意思,将薛兰泽发往宫外人市上官卖。薛兰泽被带走时,她看得出来,他虽然低头站在孟昶旁边不敢出声,手指骨节却紧紧捏得发白。他那颗年少的心,想必是碎成碎片了吧。可是他不敢违逆兄长的意思,正如他在得知她是慧妃之后,便没有勇气来接近她一样。
    那么,就让他的懦弱和无能,也去伤害他最心爱的女人吧。她想她真的是疯了。晫啊,晫!她在心里呼唤着他的名字,这样伤心的呼唤,该有十年了吧?
    十年以来,每隔一段时间,他便借故出宫,直到数月之后,方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她知道,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去寻找薛兰泽的努力。可是,每一次回来,他都是垂头丧气。她眼看着他一天天憔悴,看着他眼中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到后来,更是几乎完全丧失了当年令她心醉的神采。她早就后悔了,也偷着叫人去打听过薛兰泽的下落,可是人海茫茫,哪里又有那个小宫女的影子呢?
    被大宋皇帝强纳入宫之后,她在自己的寝殿之内,供奉着一张画像,早晚都去焚香,上供用的,都是最洁净的香花鲜果。皇帝问她是谁,她谎称是送子张仙。宫人都在悄悄议论,说那画像上的人,是已故的蜀主孟昶,料来大宋皇帝也有所耳闻。大约是感念她的重情重义,又或是对她恩宠实深,竟没有去制止她。可是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她真正供奉的是谁。他们兄弟两人的相貌,自然是有几分相似。所以,在宋宫的日子里,她很安然、很平静,因为她终于能躲在一份冠冕堂皇的思念之下,尽情地去哀悼着,她那永生不得相偕的爱情。
    现在,他来了,他与她在宋宫终于相见。他说,他已在宋宫寻着了他当年深爱着的薛兰泽,可却有人间银河相隔。当日自己做下那样狠毒的事情,只是因为爱他。那么,现在就让她用自己了无生趣的性命,去换取他毕生的幸福与梦想吧,或许这也是为蜀国宗庙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即使,他、还有整个蜀国的遗民,将永远不会知道,她费花蕊的这一颗碧血丹心。
    她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幽幽响起:“魏王殿下,你亲眼所见,以妾身如此颜色,即使妾身向来清静自持,官家他,也是迷恋愈深。殿下及朝中大臣早视妾身如洪水猛兽,几欲除之而后快,只可惜官家他抢先一着,已遣人将妾身严密守护。几次行剌,终是不成。”赵光美面色一变,也不加否认,狞笑道:“原来你倒是事事都清楚得紧。”
    花蕊夫人淡然一笑,道:“宫廷险恶,朝中风波,无论是在蜀国或是大宋,妾身都是祸国殃民的妖女,又有什么两样?”
    她缓缓转过身去,将烛台放在一旁的长几上。整张面容,都隐在淡淡的烛影里。
    殿中一片静寂,赵光美只听见烛火闪动时,发出轻微的“滋滋”的声音。那个婀娜动人的绯色身影,真如一朵绝世娇花,依然有着颠倒众生的风华,此时却显得那样柔弱和孤单。令得赵光美居然有一刹那的失神,忘却了这世上的一切,只想要去好好地呵护她、爱怜她,一个想也不敢想的念头,在他心头一掠而过:“难道我这般地厌恶她、仇恨她,竟然是因为,我心中念她已久,却一直都得不到她?”
    良久,只听她又道:“如果,是妾身自甘赴死,官家他,还护得了妾身周全么?”
    赵光美失声道:“什么?”
    他还未从震惊中醒过神来,烛影之中,传来她低低的细语,轻得象一阵吹过的微风,可是赵光美已经听得清清楚楚:“妾身本就命如蝼蚁,当初国破夫亡之际,早已是该死了。如今魏王想要妾身的命,妾身又何足惜之。只是,魏王须以赵家列祖列宗起誓,答应妾身一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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