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

154 树影花光远接连 下


春十一娘临去前说,如花蕊夫人这样心肝玲珑之人,岂会不想好后路。
    阿萱也曾有过疑惑:除了这条秘道,花蕊夫人时刻伴随在君王驾前,又能有什么好的后路?
    原来,从容赴死,就是她的退路。
    哀莫大于心死。
    第一眼看到赵匡胤的神色,阿萱脑海中跳入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
    自花蕊夫人等各亡国的妾妇入宫后,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各国曾经奢侈的生活作风。先前宋宫中都以炭火取暖,后来也在各殿间打通了地龙和壁道,生起火来,热气薰薰,往往暖如阳春。
    但此时当阿萱奉旨进入赵匡胤的寝殿中时,却感到了几分剌骨的寒凉,这是开宝九年的十月十八日,再过几天,便是冬至。汴京天气寒冷,宫殿空旷,更比其他地方要冷上几分。然而,地龙和壁道中竟然没有生火。阿萱迟疑了一下,正准备唤宫监来,却被赵匡胤止住了:“你是想唤人来生火么?不用,这是朕的意思。”
    阿萱向他无声地行了一礼。
    赵匡胤看着她,脸色平静,眉目间有些憔悴。他穿着一领家常圆领玄缎夹袍,手拿书卷,坐在长案之后。端坐的神态依然威严持重,似乎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但唯有如此,才令人更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上消失了。
    大概花蕊死了之后,他失去的,是象平常人一样的那部分情感吧。真挚的、洒脱的、自信的情感,随着那个喋血芒花丛中的美人一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赵匡胤放下手中的书卷,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红栀……最近,你们……可好?”
    花蕊夫人死后,赵匡胤悲痛欲绝,无论谁来劝他,他也根本不听。足有七天不眠不休,荒废了朝事。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公开为花蕊夫人风光大葬,甚至连个谥号也没有。只是隆重以妃礼秘密下葬,下葬的地方也并不在皇陵,倒是在距汴京足有数百里之遥的云台山中。花蕊夫人旧日的侍女中,心腹们都已通过秘道离开,剩下的是宋宫原本的一些宫女,还有就只剩下一个化名红栀的阿萱。
    赵匡胤并没有按惯例将她们重新分配到别的宫中使役,仍留在长宁殿中。而长宁殿中失去了那花一般的美人,虽然陈设一如既往,却再也没有活力,也不过是座空荡荡的废殿,根本没有外人往来。对阿萱来说,在没有找到离开宋宫的办法之前,呆在这里,倒乐得清静。
    于是老老实实答道:“谢官家恩,奴婢们很好。”
    赵匡胤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目光移开,道:“你心中在怪朕吧?朕在她身故之后,是不是也忒过薄情?”
    阿萱不明他的意思,只好道:“奴婢愚钝,但想必官家都有自己的道理。”
    赵匡胤笑了笑,道:“她们都走了,你为什么不走?”
    阿萱心中一跳,明白他说的是侍女们逃离宫中一事,便含糊道:“奴婢当时在猎场守着夫人呢。”这句话莫棱两可,并不说自己是否知晓内情。
    赵匡胤长长地叹息一声,道:“朕现在才明白,花蕊她原来早有谋划。朕已召见过秦王,花蕊跟他说的话,朕全都知道了。”
    阿萱忍不住道:“秦王他……”
    赵匡胤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叹道:“朕下令夺秦王俸禄一年,禁足三月。唉,秦王他是朕的弟弟,纵然有什么也是为了社稷,朕登基之后,对待文武百官都宽仁慈和,从不轻杀大臣,何况自己的弟弟呢?其实秦王他……”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阿萱偷眼一看,只见他脸上神色变化莫测,也不敢答言。忽然想道:秦王当初之所以敢与花蕊夫人私下达成交易,想必也正是知道以他宽和心地,必不致自己于死地罢?然而如此一来,心中却更是难过。只觉有一股洪流,不断冲撞自己胸口,虽然平时与花蕊夫人并不如何亲密,但此时却恨不得要为她放声哭上一场。
    赵匡胤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几乎象在梦呓:“朕从黄袍加身,陈桥驿之时起,便下定决心,要做个英明仁厚的天子。可是朕也是个人,也有自己喜欢的人,也想在喜欢的人跟前,做个真实的人。花蕊给了朕这样的机会,可是朕却不能给她……
    她在的时候,朕不能光明正大地封赐她。她不在了,朕甚至不能处罚那些人……花蕊啊花蕊,你让朕做了真实的人,可你却从不肯在朕面前,做个真实的人。”
    阿萱一动不动,垂首而立。宫殿阔大而幽深,那些坐榻、锦绣、屏风、帝王的呓语、飘忽的光线,整个象被冬日的严寒冻住了,冻在这里,这是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而外面的世界,朝堂、江湖、百官,仿佛都被隔在一层厚厚的寒冰外。那层寒冰,看不见、摸不着、透明而阴森,有它隔着,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赵匡胤的声音,象积年旧殿里的尘灰吊子,就在这幽深的冰冷的空间里,飘来飘去:“朕忽然懂了花蕊的意思。她不爱金珠、不爱虚名、不在乎朕是否宠爱、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恐怕她心中的那个花蕊,在国破家亡时,早就死去了。这些年,看似是朕保全了她,其实是朕在强求她。这次,朕将她葬得远远的,远离这宫殿,远离这汴京,虽然回不了她的巴蜀故土,回不了她昔日的翔鸾阁。但云台山清寂高远,也略有几分形似她宫词中的那句 ‘树影花光远接连’,但愿这次,朕对她的安排,是没有强求她。”
    他看着阿萱,声音已渐渐变得有力,显然已渐渐控制住了那瞬间的伤感:“红栀,你和樱桃,肯在最后时刻还留在她身边,可见与她情份着实不同。樱桃朕命人厚葬了,而你还曾对朕有救命之恩,朕绝不会薄待你。”
    阿萱早打定溜之大吉的主意,当下只是淡淡一笑,行了一礼,权作谢恩。
    赵匡胤咳嗽一声,有个宫监从帷幔后躬身出来,低声禀道:“来了。”
    赵匡胤道:“那就宣进来罢。”
    阿萱有些诧异,只听脚步声响,帷幔一掀,有个人从后面走出来,人未近前,眼角余光,瞥见半幅墨青衣裾。
    虽只那半幅衣裾,已觉一段风流,由那裾面飘逸而来,令阿萱的心大大地一跳,几乎要叫出声来!
    如此风流态度,世上还有几人呢?
    深宫乐舞闻丝弦,谁凭笔墨度华年。但有千语无人问,皆言卫女若神仙。
    那人正是卫少白。
    刹那间,光阴流转,一切尽浮于眼前。
    江上初遇时,并肩而立的身影,如庭树芝兰。绣金白衣是江暮云,玄衫如墨却是卫少白。画出那样清逸女子的国手画师,眸子黑亮如朗星,却偏爱穿着黑夜般的颜色。
    那时他身边还有青衫的何菖蒲,娴雅沉静中,满含对他的深情厚意。
    如今站在面前的卫少白,衣色仍然是玄黑的,人却清癯了许多。他俯身向赵匡胤行礼,阿萱一眼看过去,发现他鬓发间竟然夹有几根银丝。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他是追随何菖蒲而入宋宫?难道他相思成疾,终于青丝飘雪,成了这般模样?
    阿萱在心里胡思乱想,赵匡胤的话却将她拉了回来:“红栀,这是有天下第一丹青妙手之称的卫少白,昔日朕就是因为见了他为花蕊画的一副小像,才倾心如斯……”
    他顿了顿,语音已经低沉了下去:“卫待诏,如今花蕊已去,朕……朕想再要她一幅画像,就是她离去时的样子,芒花丛中,血染衣裾的样子!”
    说到最后一句时,似乎已咬紧了牙关,才克制住蓬勃的怒气。
    阿萱一惊,不禁抬眼看他,迟疑道:“官家?”
    赵匡胤淡淡一笑,怒气似乎不见了:“红栀,把你看到的,花蕊临去前最后一刻的景象,告诉给少白,要他传神地画出来,朕要时时刻刻看着……时时刻刻想着……”
    他蓦地站起身来,拂袖离去。
    阿萱小心翼翼地看着卫少白,他静静地放下手中的画箱,一样样拿出做画的器具来。绢、笔、刷、盘、彩……他在案上铺好长绢,用一方玉狮子镇纸压住,往玉盘中一格格倾入各色画彩,以清水调开。又去取他那些长短粗细不一的画管毫笔,依次排在长案上方。
    他眼中似乎没有任何人,只有他的画具,还有他将要开始的画卷。
    阿萱看了看四周,四周静悄悄的,宫女宦官们惟恐打扰,都早退下去了。偌大的冰冷的殿中,只有他们二人。
    她决定开口:“卫公子,你可知我是……”
    “你坐在那里。”卫少白低头调色,并不看她,低声吟道:“引箫一曲画中人,金陵听雨忆芳菲。绿草紫衣终有时,借问君归君不归?”
    他认出了自己!
    阿萱心头狂跳,差点要扑上前去,却又强行忍住,只是一霎不霎地望着他。
    这四句诗分明是在忆起当初金陵城中,江暮云的听雨居外,自己连夜离开的情景。宝莲箫已归李煜,听雨居窗外却看到了江暮云心心念念不忘的紫衣女子的画像。那晚江暮云向卫少白吐露了恋慕紫衣女子的心怀,正是以谢眺的诗句来相拟:莫道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如今……如今……芳景已歇的人,却并不是他,而是自己啊……
    卫少白还在缓缓地调弄一根银毫画笔:“画师最要紧的,是画骨不画肉,画神不画形。一个人的外形再千变万化,神韵是不会变的。”
    阿萱缓缓平静下来,淡淡一笑,过去帮他抚平一处绢角:“公子画像之时,但有什么需要红栀告诉的,红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少白的画,画得极慢。
    当初他在蜀宫之中,为花蕊夫人画幅小像,便花了足足两个时辰。
    此时阿萱已低声将花蕊夫人之死的详情,仔细地告知了他。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勾勒出猎场山谷形状时,有一滴水,啪地一声,落在了画绢上,顿时将山峦上那道画线,晕成了一团淡淡的墨色。
    阿萱心中惊诧,一瞥之下,只见他眼中竟然蓄满泪水,盈盈待落,却不敢相问。
    卫少白却没有再落泪,笔毫轻染,将那团泪水晕成的墨色,化作一抹微云。衬着满谷衰草,一地芒花,有说不出的苍凉之感。
    他轻轻道:“当年我被宣入蜀宫,第一眼见着花蕊夫人。她着轻绡、执团扇,坐在摩诃池畔、芙蓉花中。正是这幅小像,让她的倩影留在官家心中……”
    阿萱曾在江上画舫之中,听过他讲起这一段经历,但此时并不打断他,静静地听他讲下去。
    毫尖如轻云散雾,已勾出芒花丛中,那依稀倒下的女子身影:
    “我画过那么多的美人,却从未有一人象她这样,不是画笔在画她,竟是她借画笔而长生。我千里追随入宋,只望有一日再为她画像,却没想到……”
    那一瞬间,阿萱懂得了卫少白的那滴眼泪。
    摩诃池畔、芙蓉花中的那一眼,不仅是化作小像,长久地留在了大宋皇帝的心中,也长久地铭刻在天下第一丹青妙手的心中罢。
    当初在画舫上,听他说起这段往事时,那样神往热烈的语气,也并没有让她察觉,他那时便对这个绝色如花的美人,暗暗种下了情愫。
    反倒是此时淡然挥毫的玄衣男子,那些将坠未坠的眼泪,带给她如此强烈的震撼与冲击。
    原来他入宫并不是为了何菖蒲,他青丝成雪的源头,也不是因为何菖蒲。
    他在这殿中,与阿萱重逢,他一句话、一个字,也没提到何菖蒲。
    先前阿萱总还在想,寻个机会,要询问他和何菖蒲的近况,要问他可否知道何菖蒲所居的宫院,可否知道她那幽幽的歌声……如今看来,竟是根本就不需要了。
    何菖蒲,那幽居别院中的女子,她知道么?
    卫少白的话语还是很轻很轻,似乎怕惊醒了画绢上那沉睡的女子:
    “你说,为什么每次我为她画像的时候,都是她一段人生的终结呢?”
    画像终于告成。
    山峦蜿蜒,残阳似血。满山荒草,遍谷芒花。一身红衣的女子,自空中缓缓坠落,如火的裙裾飘落在雪一样的芒花中。
    从画外看去,那女子的脸微微侧过,仰望苍穹,看不清眉目,只有那熟悉的轮廓。红衣下的腰肢,显得柔弱而妩媚,背脊却挺得笔直,隐约透出一种骄傲的姿态。
    只看一眼,任谁都看得出,那样独特的妩媚与骄傲,在这茫茫世间,穿越千红万种,只属于她一个人——花蕊夫人。
    赵匡胤侧倚榻上,凝神而视,目光落在这幅画像上,久久不肯移开。
    天色近暮,殿中烛火如昼。四周静寂无声,只有滋滋的蜡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良久,赵匡胤才点了点头,向着卫少白温言道:“国手妙笔,果然栩栩如生。朕有重赏给卫待诏,下去吧。”
    卫少白的脚步声才消失,赵匡胤已探手入怀,取了件东西,啪地一声轻响,放在案上。
    “红栀,这件东西,是给你的。”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黄澄澄的牌子。云纹吞吐,双龙捧珠,刻有“钦命”字样,竟然是一块御前令牌。
    阿萱心中震惊,抬起头来望着他:“官家?”
    赵匡胤的声音很疲倦,眼神仍然停驻在那幅画像上:“朕知道花蕊安排你们都离开,你是心中牵挂她才会回来。如今她虽然离朕而去,但她的心愿……朕又怎么会违背呢?”
    忽听豁朗朗一阵巨响,两人都吃了一惊,不由得往窗外看去。
    不知何时,北风陡起,卷得殿外的树木左倒西歪。方才那声巨响,便是一根树枝在风中折断,落到了殿瓦之上。
    有乌沉沉的彤云,从半空里一直压下来,天光更加黯淡,只有风声呼啸着卷过宫殿,各处宫监轻手轻脚地关紧门窗。
    赵匡胤示意阿萱上前取过令牌,阿萱只好拿了,放在袖中。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行了个礼。
    赵匡胤望着窗外呼啸的北风,风势越来越大,他沉默了片刻,说:“红栀,你走吧,今晚就走,越快越好。”
    阿萱再是愚钝,也明白宫中即将有大的变故发生。其实细想究竟,早有端倪可寻。无论是白清霜等人的诡异行径,还是晋王府中的秘密聚会,或是那次偏殿中的莫名行剌,甚至是花蕊夫人之死。纵然花蕊已与秦王密谋,然而山谷中的剌杀显然安排有序,绝非秦王一人可以谋划。王与哲这样的高手,也绝非普通人可以策反。何况他还是赵河阳的弟子,赵河阳在此事中又是什么角色?
    这一切一切的阴影,因了花蕊夫人之死,渐渐浮出水面。纵然各方各面的人,甚至赵匡胤本人,都在竭力地遮掩,但终究到了遮掩不住的时候。
    来宋宫这么久,若说不惆怅,那也是假的。可是自己不过是个过客,暂居宋宫也只是为营救春十一娘的权宜之计。如今春十一娘等人都已离开,自己正好趁此离开,至于他们的恩恩怨怨,那不过是他们的事。
    何况,还有枫林渡。
    来年月圆,枫林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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