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与白日光

遗传咨询


    说到这里,我好像一直忘了介绍我的工作。我是个遗传咨询师,工作内容是通过分析癌症病人的基因突变,判断他们的肿瘤是不是家族遗传、适用于什么样的治疗方案。
    这工作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简单在于,我们的每个判断都会有无数的研究结果作为证据支持,并不是需要凭空想破脑子的创意性工作。而难,则是说,这世上每一个病人都是独特的,哪怕你看完全世界所有的研究资料,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建议是这个病人的最优解。
    我做这个工作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老天爷在帮我作弊。我的病人在接受我的建议以后可以活多久,我可以马上看到答案。这也许是我这个倒霉的超能力的唯一优势吧,所以我在发现这个职业以后,立刻马上迅速地决定了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事实证明,我果然在这领域大展宏图,前后帮了不少病人,等我做咨询的人甚至都排到了三个月外。
    今天我需要见的最后一个病人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得了脑胶质瘤。脑胶质瘤因为增高的发生率和极高死亡率被称为新的癌王,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得的是III级胶质瘤,肿瘤的生长较为缓慢,可控性更强,而且他的肿瘤拥有BRAF基因突变,适用靶向药物治疗。
    可能是因为病情控制较好,这个病人看上去并没有一张病入膏肓的脸。他虽然清瘦,但身形挺拔,眉目柔和又清亮。他的妻子虽然眼睛有些发红,但也是打扮得体,姿态优雅。我坐在会客室里面,隔着玻璃看着他和妻子一同走来的样子,竟忘了他的病情,只觉得这是一对神仙眷侣。
    我起身迎他们,为他们接了水,“您好,我张林先生的遗传咨询师陆微别,请坐。”
    那对夫妻对我道了谢,坐了下来。
    我向他们解释了可能的治疗方案,他们两人认真的听着,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从张林头顶上看到任何数字。
    我很疑惑,这是从前我从未经历过的事情。难道我的超能力失灵了?
    “陆小姐,感谢您提供的方案,”张林温和地开口问道,“但我想知道,是否有可能,在不做手术的情况下治疗?”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妻子好像偷偷抹了下眼泪。但我不敢确定,因为那动作实在太快,她的表情也实在太温婉平静,实在找不出什么绝望的悲伤。
    “这个问题要问过医生才知道,我只了解基因信息和治疗方式的关系。手术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要参考很多其他的医学信息,比如肿瘤的大小、位置、增长速度等。”我对这个问题有点疑惑,这问题,一般都会在医院跟医生沟通好,不知道为什么会拿来问我,“不过据我所知,手术是胶质瘤的第一治疗原则。”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建议。”张林点点头,温和的道别,“那没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我们先告辞了,这附近有个很好的烧烤店,正好今天来到这儿了,我们准备过去吃顿晚饭。”
    他的妻子也向我道别,然后陪着他一同走了出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转身的时候,趁张林不注意,偷偷抹了抹眼泪。可下一秒,她就雀跃着拉上丈夫的手,撒娇说她今天一定要吃上两份金针菇和四串鸡爪子。
    张林笑着答应她,还顺便保证他会解决烤面包的面包边。
    我愣了好一会儿神才缓过来。
    这是头一次,我见到这么平静的患者和家属。
    基因检测并不是非常大众的癌症伴随诊断。如果是普通的手术、放化疗,患者根本没有做基因检测的需求。而需要做基因检测的、需要使用靶向药的患者,通常会在医院检验科直接做好检测。
    能花更高的价格、找到我这里的,通常是一些求生欲望非常强烈的人。这些人配合度极高,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好转的可能。哪怕针对相应突变的靶向药是治疗乳腺癌的,携带该突变的胃癌患者也想试试看。
    每个人,都在咬着牙强求,强求医学的突破、命运的奇迹。我很欣赏这种强求,它让我觉得我的人生充满意义。
    为他们绞尽脑汁地寻求治疗方案有意义,可以帮助他们做决定的、脚镣一样的超能力有意义。
    但张林夫妇并没有什么强求的意思。
    他们平静地听完我的介绍,平静地道别,然后转身就嬉笑着继续他们烟火气的生活。
    仿佛他们正在对抗的,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死神,而是微不足道的蚍蜉。
    我喜欢他们这种坦然淡定的勇气,但我发愁的是,我的超能力好像失了灵。
    无论他们怎么在战略上轻视敌人,既然来了,治疗该做还是要做的。既然有不同的治疗方案,那相应的寿命自然会不同。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呢?
    我闷闷不乐地收拾东西回家。
    我的超能力,像它的到来一样,毫无征兆、毫无契机地离开了。我人生的枷锁打开了,我再也不会看见我说的每一句话在大西洋的另一边引发的飓风,再也不会看到我究竟踩死了几只蚂蚁,再也不会发现我的存在会如何伤害这个世界。
    我的人生还很长,长到总有一天,我会忘记我曾经拥有的超能力,也会逐渐忽视我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我总有一天,可以过上平凡又热闹的人生。
    我知道我应该感到开心,但我却觉得完全提不起精神,喘不过气。
    我是真的喜欢张林夫妇。
    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交谈也不过是那几句而已。但我就是喜欢他们,喜欢他们温文尔雅的样子,喜欢他们的处变不惊,也喜欢他们身上浓浓的烟火气。
    我希望张林可以活得很久很久,这样他们的幸福还会那么延续下去。
    可我的超能力失灵了。
    我不能帮他们更多了。
    我沮丧得要命,在路上有气无力地走着。下班高峰人潮汹涌,我习惯性地小心避让,以防自己踩死出来遛弯的小生灵。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还是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而且好巧不巧,又准确命中了几只蚂蚁。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堆密密麻麻的0,气得头顶青筋嘣嘣直跳。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被接二连三的打击折腾得几乎哭出来,却及时地灵光一闪,愣在了当地。我能看见我踩死的蚂蚁的寿命变化!我的超能力还在!
    那我为什么看不到张林的寿命变化?难道我的建议对他的寿命一点改变都没有?我工作一年多,见到的病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现象。难道有什么事情,会在他接受治疗前夺走他的性命?车祸?抢劫?食物中毒?高空坠物?
    还是,他根本就不想治疗?
    我回想了一下整场对话。在和时间抢生命的情况下,他们不着急去医院而是想着晚上要吃顿烧烤;张林问我能不能不做手术,而他的妻子听到这个问题就偷偷哭了;她妻子明明伤心得藏都藏不住,却还是雀跃着做那些与治疗毫无关系的事情;最关键的是,是否手术这种事情,明明应该跟医生咨询,却跑来跟我这个外行打听,这显然是病急乱投医了。
    难道……他不想做手术?
    我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讲清楚,这种手术虽然要开颅,却是唯一的希望,做手术是稳赚不赔最有性价比的?
    我转身跑回单位,翻出张林的资料,照着上面的手机给他打电话。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想让他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电话是个陌生女人接的,“喂,您找张林吗?”
    “是,我是他的遗传咨询师,他今天下午刚来咨询过治疗方案的。请问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吗?他妻子呢?”
    “我这边是三医院急诊室,张林在街上晕倒了正在抢救,他妻子送他过来以后也失去意识了,现在也在抢救室。他妻子没来得及说太多信息,你知道他们其他的紧急联系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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