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萧瑟处

第19章


最后我犹豫的放下笔。画里的人,没有五官,空白一片,我懊丧的承认,我画不出来。
  是因为他融进了我心里么?有太多的感情,反而难以着笔了?
  我摇摇头,画不出来就算了。至少,现在,他是我的。和这个相比,拥有一张画,该是多么的单薄和可笑?
  晚上的飞机去敦煌。
  马上就是除夕了。我忍不住问他:“你不回家过年么?”
  他的神情在瞬间变得很古怪,我认识了他这样久,唯有此刻察觉出了一些异样。他本来在翻着飞机上的杂志,又慢慢的放了下去,沉吟了一会,只说:“你不喜欢么?”
  如今我已经很熟悉他说话的方式,如果遇上了不想说的话题,他很轻巧的就可以把话题带向另一个方向。我没有追问,因为他自始至终没有对我提起过他的家人。
  到了敦煌,我们依旧住两个房间。睡得很迟了,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我站在阳台上看寂静的小城,街道上覆着雪,几乎没有人走动。唯有阳光依然耀眼,茫茫一片被反射回来,眼前一片亮光。
  这天就是除夕。
  所有的商店紧闭着大门,我们仿佛步入一个空城。车窗外金黄色沙山一掠而过,又浅浅披了雪色白纱。我想起了一袭白纱的圣女,金黄的长发, 眼神空灵如同此刻的天空。在这个小小的城市中,有一种虔诚的味道。
  我们从一个洞窟出来,又钻进另一个洞窟。我看得很仔细,而他默不作声,心思深沉。
  涅磐窟里,光线昏暗。我看着佛陀背后或哭或笑的弟子,有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角落里立着一面镜子,手电的灯光微微一扫,我看见了身后的男人,他没有看着大佛,却看着我的背影。在那一瞬,目光和我的,在镜中交错,像是幻影,虚幻,又复杂的惊心动魄。
  眼前是一尊数十米高的弥勒,指尖微翘、手背圆润,眼如润珠,俯瞰着尘世。我不是佛教徒。可是许愿却是每个人都爱做的事。
  我拉着他和我一起许愿。通光孔的光线,让他的肤色显得有些苍白,他眨了眨秀长明亮的眼睛,低声问我:“许了什么愿望?”
  若是灵验了,就要回来还愿。真是麻烦。我叹口气,这样想来,又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了。我捕捉到他唇角的笑,他看着我,然后微微眯起眼睛:“好吧,我也许一个,以后一起来还愿。”我看着他双手合十,指尖碰到了俊挺的鼻梁,不过数秒,已经放了下来,对我一笑:“好了。”
  我觉得他不诚心,可是他摸了摸我的脸颊:“相信我,没有比我更诚心的了。”他浅笑起来没有一点锋锐的样子,像是天边的皎月。
  我去开门的时候,看了看空空荡荡的走廊,忽然生出几分凄凉。偌大的宾馆,住下的人少得可怜。人们会愿意去海边的岛屿避寒,谁会赶到这样地方,抱着几盆饺子,开着空调,忍受着干燥空气对水分的剥蚀?
  我算是个寂寞的人,他难道也是么?
  我心不在焉的给塑料杯装的饮料插吸管,一下,两下,都滑了开去。吸管折出一道淡淡的浅痕。再也插不进去了。他皱眉看我一眼:“这么冷的天,还喝冰冻饮料。”可还是接过来,替我戳开,又关照我:“少喝一点。”
  我喝着澄黄得近乎褐色的液体,喉间甘甜得近乎刺激,没有吃上新鲜的杏子,还是有些遗憾。就像站在严冬,却在遥想盛夏的璀璨光景,总有不可触及的美感。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低沉而古怪的声响,以固定的频率敲击着桌面。他本来坐在我的身侧,站了起来:“我去接电话。”
  他去了阳台,轻轻一带,似乎没来得及顾上自己只穿了衬衣,而屋外的气温足以让人关节僵硬。
  我抱着膝盖,窗外暗沉一片,找不到他的身影,唯有橘色的一点火星倏然亮起。
  我推开门,他早就挂了电话,一手扶了栏杆,指间夹了燃着的烟。
  他不会像我这样迟钝,一早敏感的知道我的出现,甚至在我想要悄悄的抱住他的时候,转过身来揽住我的身子。
  只用了一只手,从我的肩侧,一直环绕到腰间,紧紧的将我贴在他怀里。另一只手垂着,夹着那支烟,明明灭灭,有清冽的香气袅袅的散在寒气中。我贪恋此刻清散的烟草味道——事实上,以往他抽烟的时候,会站在我的下风向。他总是在无意间让我了解到男人该有的风度。
  他的胸膛像是冰冻住的结实岩块,声音有些绵长,像是望不到尽头的沙山:“你抽过烟没有?”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那支残烟,然后将烟随意的一掐,顺手抬起我的脸。
  重重的吻下来,刻意而恶劣的,在我微微张开唇齿的刹那,浓烈而强悍的气息,一下子灌进我的喉间。我想咳嗽,可是他一点点辗转的啃噬我的唇,似在替我化去那颓丧却撩人的窒息感。
  仅仅在数秒之后,那辛辣的味道已经不见了,奇妙的甘醇,带了涩意,反而更有回味的余地。他没去理会在扶栏上振动的手机,在我耳边低声呢喃:“外面太冷,我们进去。”他的手抚在我的后颈,玉石般的冰凉,可是声音却很愉悦,似乎接完那个电话,焕然而生的霸气,令他如神祗般掌控住了万事万物。包括我的情绪。
  我预感到他想要干什么。因为在亲吻里,品尝出了另一种味道。他没有去压抑的、顷刻间就已经弥散出来的情欲。我的脚几乎已经悬空,只有脚尖还微微触着地,像是借力,其实身上已经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的气息温温的,水汽触到我的肌肤的时候,已经如凝霜般,有些刺寒。耳垂轻轻微痛,我强忍住不舒适的感觉,咬着下唇,静默着由他动作。他已经把门带上,手顺着我的脖子,慢慢从肩膀的地方往下探,冰冷,却又叫人战栗。而唇贴着我的脖子,我想起了电影里的吸血鬼,苍白脆弱的贵族,在情人纤细的脖子上,无比眷恋的露出森白的尖牙。
  阳台的门瞬间将冰凉的空气阻隔在外面,我听见他轻轻的喘息,因为忍耐,或者迫切,英俊的脸几乎埋在了我的身上。灯光说不上昏暗,可我却在他的额角发现了薄汗。不适感愈来愈强烈,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
  ------10.7--------
  屋里比屋外亮堂得多,壁灯、顶灯、台灯全都开着。我在这样的光明之中,发现他也略带惊愕的停下了动作,手指慢慢抚上我的脸,像是在钻研什么:“怎么回事?”
  我不是在抗拒,对于相爱的两个人,我以为有些事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现在,我的确不好受,连他的抚摸都像是沙砾在一点点的在肌肤上擦噬,有些痒,又有些疼。
  他慢慢放开我,皱眉看着,离我很近,我看着他黑亮的眼睛,有火焰一点点的熄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海般的沉静。我从他怀里挣开,看看镜子里,惊骇向来白皙的皮肤上起的红斑。
  是我太不注意了么?冬天的阳光总是比夏天叫人生出亲切感,那么暖,仿佛就是小小的一拢火,让人心甘情愿、不要任何滞碍的追逐。我没有墨镜,没有帽子,连防晒油都没有,就这么来了这里,心甘情愿的让自己和阳光赤裸接触。
  他们说肤色白的人更容易被晒伤,我只能选择相信。可是天边那些阳光,纯白,脆弱,清新的像是微风,看起来如此无害而可爱,终于还是在我的脸上、颈边留下了烙痕。
  穆和梓看着我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似乎感到很有趣:“我第一次见到有女人快被毁容了还满不在乎。”
  谁说我不在乎了?其实我很懊丧,因为明天本可以去安西的榆林窟。我对于那里的期待,胜似莫高窟。因为少有人烟的地方,总是会有更完蕴的灵气。我不止一次的在画廊里见过着名的水月观音临摹图,端庄飘逸之气,每看一次,便愈发叫人迷醉其中。可是被晒成这副模样,大概是忍受不了这一路上的曝晒了。
  他仔细的听着我的抱怨,然后俯下身来,丝毫不介意我看上去有些可怕的肌肤,亲昵的吻在耳垂上,说:“下次再来。”
  我扬起嘴角,看他的表情,嘴角噙了笑:“假如我没晒伤,明天也去不了,对不对?”
  他一愣,然后点头:“是。家里出了点事。我需要明天赶回去。”
  我打开电视,八点,整点报时,春晚开始。我惊诧的抬起头,看着窗外大朵大朵绽开的烟花。原来这样冰清素冷的小城,也会这样大肆热烈的庆祝新的一年。
  可是这样热闹,反倒又叫人觉得冷清。譬如烟火一闪即逝,譬如人生如露,倒是只有那些佛像和窟龛,屹立了千年之久,笑看风云。
  他像是知道我的心事,低低的叹了口气:“真可惜。”语气暧昧的像是黑暗之中的一团暗橘色火星,随时可以大片的引燃世界。我当然分辨的出来,他可惜的,和我可惜的,并不是一样东西。
  刚才他抱着我的时候,我不觉得羞涩,可是此刻,却倔强得避开了他的眼神,不知如何是好。或许这样的行为有些孩子气的幼稚,他轻笑着看着电视里花枝招展的女主持,然后把头放在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扣着我的手指,有意无意的轻轻摩挲,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下次再来。”
  能再来一次,当然好。我希望是初夏的时候,不算很热,可是也不用拖上厚厚的大衣。可以戴着墨镜,可以买街边小摊上花花绿绿的遮阳帽,然后一起坐在骆驼上,彼此拥抱着,翻过巨大的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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