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萧瑟处

第27章


  男人穿着宽大的T恤,肌肤是古铜色的,精壮,结实,仿佛蓄势待发的豹子。他拿起身边的杯子,里边的冰块轻轻敲击着杯壁,有细微的叮咚作响。他似是听倦了另一个男人的说话,皱了皱浓眉:“好了,老王。他知道就知道吧。其实,如果这次他没有察觉,我倒会失望……我弟弟,也不算是个寻常人物。三年前那次,我输得心服口服。”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喉间蓦然而至的清凉仿佛能让人觉得战栗,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样的痛苦最难熬?嗯?”
  对方没有接话,只是小心的看了他一眼。
  “毫无希望,慢慢的等死。”
  他将杯子重重的放回玻璃茶几上,喀的一声,仿佛清脆的爆破。
  林季飞站起来,身材魁梧而高大,气势却阴冷而桀毒,他双手拢在胸前,用目光轻轻扫过着眼前的一大片陌生而错综的城市,却又力道千钧:“我现在只是很期待,什么时候可以和我的弟弟见一面。见面礼,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了。”
  王先生随着他一道点头,似在附和:“顾恒波那边,我们已经谈妥了。他确实是个商人,协议里我们占不到一点便宜……”
  林季飞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他声音暴躁,像是屠猎之前的嗜血兴奋:“我不在乎。这几年在国外倒是教会了我一些别的东西。最有意思的,其实是报仇的感觉……至于其他的……”他微微动了动手腕,“关南我没兴趣。那一套东西林季常喜欢,我他妈沾了手都觉得脏。”
  他扬起了下巴,线条粗犷而坚硬。远处乌云迅速的密集起来,聚成淡淡的水墨色彩,然而作为画纸的天幕却依然单薄,仿佛即将会被巨大的暴风雨冲击得支离破碎。
  起居室里分明还留着淡淡的烟草味道,烟缸里那支烟斜斜的被掐灭了,留下一圈不显眼的褶皱。整个房子空空荡荡,只有沙发的最尽头,司年一动不动的坐着。
  林季常的反应和她想象的几乎一样。他安静的坐了一会,并没有正眼看着她,注意力似乎放在了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她进不去,也触不到他在想些什么,于是只能等待。
  那一点星红散去的时候,年轻的男人站起来,一言不发的往门外走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外衣还搭在椅子上。走过玄关的时候依然没有驻足留下,然后是重重的一记关门声。她察觉到他的怒气。可是他连怒气都像是无主的野马,并不知道该向谁发泄。
  司年用手支住下颔,一点点加快的心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了。说出这番话,心里泛起的,竟是难以捉摸的酸涩。而这种酸涩,细细的品尝之下,更像是不愿承认的嫉妒。
  多么可笑!
  嫉妒的对象是自己么?是过去的自己?是苍白脆弱的纸上的那个苏楚?还是那个存在电脑的硬盘里、由字符组成的那段过去?
  她想起了旅游的时候,自己曾经天真的去想象这样一位年轻高贵的男子,必然心底藏着一段美丽宛转的过往,所以才这样一路追寻、缅怀过去。
  原来他这样费劲了心思,想要找回的,不过是自己脑海里那几段掠过的空白。
  然而这丝毫不能让自己欣喜,沉重的失望坠在心间,像是符咒,司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象着无数文字在指间流露出来,仿佛最美的舞蹈家展示自己独一无二的天分。这样想着,又觉得恼恨起来,恨他就这样又搅乱了自己的生活,亦恨这个世界弄人,给她两段生生裂开的人生,自己仿佛站在山涧的一头,遥看着雾岚茫茫的另一端,不知所措。
  她轻轻吸一口气,手边的书依然倒扣在桌面上。她努力凝起精神,让视线聚焦在那本书的扉页上。然而墨黑色的字晃了很久,却依然读不进去。窗外灯火明灭,她记得来在顾氏工作的那几天,听人说过这附近有一家蛋糕店,烘培的糕点出了名的好吃。
  司年想了想,对着镜子梳理了头发,扎起了马尾,然后出门。
  其实那一层就住了她一户人家。出了门口,就有人拦住了她。她丝毫不意外此刻受到的阻拦,只挑了挑眉梢,安静的说:“我想出去买些东西。”
  陈晨没有多话,只是说:“对不起。”
  司年立在那里没动:“怎么样我才能出去?”
  “除非林先生……”
  司年轻轻的笑了,语调轻柔,一个字一个字的脆脆如玉珠落地:“那么,你打电话问他。”
  她在一旁静静的等了片刻,走廊里光线阴暗,她看着陈晨拘谨的拨了那个电话,语气恭敬,最后点点头,说了句:“好的。”
  “林先生说,您出去可以,可是我们必须跟着你,可以么?”
  司年点点头,一言不发的绕过他的身子,摁下了电梯。她一手扶了冰凉的扶栏,用力的抓紧。
  林季常那样一个叫人琢磨不透的人,她竟然隐约间窥见了他的内心,其实一样敏感而脆弱,并不像外表那么强硬。他有自己的骄傲和自负。刚才自己的话必然带给他突如其然的疏离和陌生感。那么现在,他又怎么可能依然一厢情愿的将自己困在原地?
  司年的指尖扶着冰凉的金属,温度一点点的暖起来。可是那点凉意,却仿佛钻进了心中,轻轻的四处撞击,却始终发散不出去。
  这么热的天气,寻到蛋糕店花了大半个小时,幸好起司蛋糕的色泽看起来如蜜般漂亮,大概能不虚此行。司年弯腰看了一会,又回头问:“你也吃一些吧?”
  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陈晨坐了旁边的一桌。她的目光望向街上,对面还站了一个人,半靠着电线杆,目光却是低调中带着警惕的,仿佛是蹑着脚步的猫。其实她知道,不止这两个人,或许转角处还有潜伏在暗中没有露面的,只是自己懒得去找。她怔怔的想到,是不是跟着自己的人越多,他在外边的麻烦就越大?
  店员端上了冰摩卡和切好的蛋糕,漂亮而精致。软软的一勺挖进糕点中,就像是切进了蜜糖般的酱汁当中,司年又用吸管搅了搅饮料,啜饮了一口,苦涩中带了浓浓的奶味。她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说:“我还想去超市逛逛。”
  陈晨提了剩下的蛋糕,走在她身后,到了超市门口,大概正好是下班的时候,来往的人出乎意料的多。他看上去有些紧张,寸步不离的跟在了司年身边,低声说了句:“要不下次再出来吧?”
  司年不答,反倒加快了脚步,像是溜进了汪洋中的一尾小鱼,眨眼就进了大卖场。
  陈晨心中大急,顺着她的步子往前挤了几步,忽然被人拦住了。他条件反射的一甩手腕,轻而易举的把那人往身边一带,就要往里走。
  “哎,你干吗呢!把吃的存在服务台再进去!”
  超市的工作人员在他身后大声喊了出来,所有的人的目光聚焦在这个年轻人身上。陈晨尴尬的停下脚步,目光往后一掠,示意身后的同伴跟上,心中咒骂了一声,快步走向服务台。
  暮色将这个城市浓浓的包裹起来,林季常握着手里的电话,极缓的重复了一遍:“你们几个人跟着她?”又低低的冷笑起来,“四个人跟着,人还是丢了?”
  电话啪的被甩在了厚实的桌面上,他一手扶着桌子的边角,低低的喘气,似在懊恼,又似极度的愤怒。他承认在接到陈晨电话的时候,头脑轰的一声全乱了。仅仅是之前片刻的不忍心,答应了让她出去,竟然就是这样的后果。
  他站了几分钟,大脑像是停止了工作,白茫茫的一片,直到意识慢慢的恢复,才重新拿起了电话:“让他们继续找。”顿了顿,又说,“安排车子,我要去见顾恒波。”
  手中的那支铅笔,轻轻的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夏风带了暑气,骚动人心。
  林季常步出关南,径直走向往常自己坐的车子,司机似乎等了很久,恭敬的替他拉开车门,又返回自己的驾驶座,亮了亮车前灯,驶向了石峰的方向。
  而就在后边,一辆接一辆的车子从一旁跟上。仿佛仿佛黑色的蛟龙,潜行在深海之渊。引擎低低的怒吼着,如同巨龙的咆哮,又似翻腾的波浪,正追随着龙神,一路逶迤行向上古的战场。
  石峰的市郊,本是这个城市最安静的一隅,却接二连三的被汽车轰鸣声打破。
  林季常手里把玩着一把勃朗宁,枪身算得上小巧,捏在手里,却有奇妙的安全感。他想起了很久之前,母亲去世的前几天,家中正被父亲的对头寻仇,于是屋子周围全是保镖。而自己枕头下就是这一把经典款式的勃朗宁,尚显稚嫩的手轻轻一探,会触到冰冷的金属。
  那把枪是父亲给的,他甚至没教会年幼的儿子怎样使用这样的枪械就匆匆出门。
  他一遍遍的拆卸,安装,对着虚拟瞄准,仿佛是游戏。偶尔几次回头,就看见母亲站在自己的身后,目光中有自己看不懂的沉哀。
  在那之后,有一晚的枪战,有尖锐的子弹声滑破了寂静,仿佛撕裂耳膜。当时自己吓得忘记了枕下的枪支,躲进母亲怀里。其实母亲的怀抱很小,却很温暖,她抱着儿子一动不动,仿佛是在云霄飞车前安慰胆怯的孩子。
  或许是在这一刻,又或者是在母亲去世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对父亲带给自己的生活生出了厌倦。
  此刻他坐在车里,握着冰凉的枪支,习惯性的将弹匣扣上,咔的一声,仿佛心跳。
  车子停下来,他低低对司机说了句话,独自一个人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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