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临天下

甩甩脚上的水珠，胡乱一擦，穿好靴袜，回到车上，重新披上披风，至少夜涟回来是看不出什么变化的。
  小尤盖着毯子侧着身躺在软席上昏昏睡着，一张尖瘦孩儿气的娃娃脸没有了早些时候的赤红，而是越发苍白憔悴，气息安稳些，虚汗也不再冒如雨淋。媚毒的效力熬了过去，剩下的就是严重伤及到筋骨的鞭伤，需要好好休养调理一番。
  我拉出他的手把了会他的脉象，又放回毯里盖好，瞅他唇干，拿过水袋倒出些水，扶起他半倚着我，杯对着唇一点点喂了进去。
  “咳咳――咳咳――”
  忽然，软软倚靠在我怀里的人一阵猛咳，被水呛到，我忙轻拍他的脊背，顺顺他的气息，见他似乎是醒了，我试着轻唤：“小尤？”
  刚醒来的小尤艰难的缓缓抬起头来，双瞳的焦距飘浮几许才对上焦点，仿佛不知道他自己目前所处的情况，茫然的望着我，哑着嗓子强挤出几个细微的音阶：
  “你――你是――来接我的吗？”
  我一怔，不知要如何回答他，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一时之间倒忘记把他放回软席上，任他无力的依附着我。看他发傻般仰着头，我手心向内抚上自己的额头，感受一下自己的温度，再手心向外贴上他的额际――不烧啊……怎么跟沐绮的反映差这么多？刺激过头不成？
  
  小尤挣扎着动了动身子，但因为受伤的关系，身疲脱力，力竭又一头靠了回来。他慢慢抬起手，凝视着我的脸，学着刚才我测试他体温那样，他把微微发抖的手覆上我的额头。只是，他的动作与我的动作又不太相同，在额际停留一秒后，却沿着左额那道一直延伸至脸颊处的疤痕缓慢下移。
  
  “伤口……很痛吧……”他语调平缓缺乏感情的波动，雾气沙沙的眼睛笼罩着一层灰白色的天空，暗淡的颜色透着一缕淡淡的悲哀。
  “不痛。”我轻声道。当然不痛，又不真的，只是一小块混合了树脂和药膏做出来的假伤疤，虽然刚开始贴到脸上有点痒，总想挠，但后来习惯后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晚上睡觉也总会忘记用药水摘掉它。
  “你骗我！你又骗我！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不痛……”小尤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双手用尽气力揪住我的衣袖，平缓无波的嗓音蓦然几分激动与狂乱，隐隐流露出来的却是抹不尽的凄凉：“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一直骗我？你明明说好几日之后就来接我，为什么现在才来？是因为……脸上这伤你才不来的吗？我不在乎啊……你为什么不来？你可知道，我日日等，月月等，等了有多久？久到，连你的模样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你――”我皱眉，他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我一头雾水。直觉认为，这孩子大概真的发烧烧糊涂了，要不就是他大脑里的哪根神精线混乱，哪几根神精线交插搭错桥，把我误认成他心底深藏的人。
  
  “可是，这样也好……你没来接我，也好……”小尤竟慢慢笑起来，脸颊处勾起深深的酒窝，真如沐绮所说，相貌平平的小尤因这一笑凭添了几分秀气，几分讨人喜欢的姿色。他缓缓把头靠在我肩上，松开紧揪着我的衣服，颤怯怯握起我的手，扬起笑容。那笑容仿佛存在于虚无梦幻之界的玉荷，轻轻一碰，便会碎去，再也无法拾起。
  “小尤脏了……被人弄脏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不来好……来了，会厌恶小尤的……小尤不想被你讨厌，可是你不来那小尤该怎么办？没人会喜欢我了……不、不、我说错了，我不是小尤，小尤不是我……可……我不是小尤，你就不会喜欢我了……不、不，我是小尤，小尤是我，我想见你，好想见你……不要嫌弃小尤，小尤想见你……好想……为什么不来，为什么啊……”
  
  脆弱的玉荷花瓣终是碎了，伴随着浓浓的悲泣一片一片悄悄融化在空气中，滴滴泪珠不住的从他眼角滚落，浸湿了衣服，也湿了我的手。泣诉至深，他呼吸有些不畅，不时的哽咽，却紧握起我的手贴上他泪迹斑斑的脸颊，不放开。仿佛依然沉浸于他幻想出来的世界，见到了他幻想出来的人，诉说着只属于他自己别人介入不了的独角戏。
  我轻叹，用力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小尤惊慌起来，忙伸手去抓，一把抓空衣袖从他指缝滑过，他的手颓然落下，灰白的双瞳凄楚万分，急切的望着我却唤起陌生的名字，泣声低语：“别、别走！小尤不脏的，小尤每日都会用清水洗……不要讨厌我，求你不要讨厌我……我喜欢你啊……”
  
  “我不走，谁说我要走的。”我一笑，轻轻搂住这个迷茫在幻境中走走停停寻不到出路的孩子，用袖角温柔的抹去他脸颊上的泪水，柔声细语安抚道：“小尤不脏，一点也不脏，干干净净的，笑起来很好看，我怎么会讨厌你呢，喜欢还来不急，刚刚才见到你，怎么可能会离你而去。你受伤了，需要休息，闭上眼睛先睡一会，好吗？”
  小尤似乎信了我的说词，慌张的神色慢慢松弛下来，绷紧的身子也软下来倚在我怀里，低低的答应了声，听话的闭上眼睛。但只过几秒，他又睁开眼，看我在，这才又闭上，可过了没几秒，他睁开再看看――闭上睁开如此反复多次，哪怕是幻境，小尤心底永远存着太多的胆怯与不安：“你、你真的不会走吗？不会离开我吗？”
  “不会，我不走，我在这里陪着你，等你醒来还会看到我。”我温柔的开口。
  “真的吗？”那双眼睛燃起一丝希望的光彩。
  “真的，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那，小尤想这样看着你……”
  “不行哦，你睡醒后再看，不然我就走了……”
  “不要，你别走，我睡我睡……”小尤马上闭上眼睛，一副‘我已经睡着了’的样子，却怕我在他睡着时消失不见那般，捏紧我的衣角。
  我把披风撩起半个裹住他，半抱在怀里，心里也在想，实在不行点晕他让他安静下来。不过好在小半刻过去，小尤倒是安安稳稳的睡着了，气息均匀绵长，因为心情的变化也使得病情得到少许改善，至少睡地安稳了，病才能好得快。只是，等他真正的醒来，情况就难说了……希望他只当这是一场梦。
  轻手轻脚将小尤扶躺在软席上盖好毯子，我这才撩起车帘下车，一抬头，就见炎已经回来，默默在陈婶点燃的篝火前清理打回来的猎物，三只长着漂亮翎羽的野山鸡，二只肥嘟嘟的灰兔，皆是暗器打中，在背部或头部留下一个血洞。
  半个时辰已经过了？这么快啊。我抬头看看天色，暮昏彤云褪去，黑幕挂到天边，几颗较亮的星星银辉闪烁，树影摇曳月光透不过去，黑暗无光。“夜涟没回来？”
  炎没有说话，只是轻微摇头。陈婶把枯枝叶扔进火堆中，带着忧虑的口吻粗音说道：“小姐，公子还没回来，我们要不要去四周找找，深山老林里，山险猛兽多，怕会……”
  
  “夜涟不会走远，再等等吧。夜里黑，大家走散了反倒不好，容易出事。”我在篝火堆边上坐下，远远望着夜涟先前去的东边方向。好歹夜涟都在栖凤山上平安无事的生活过三年多，有事没事满山遍野的寻我，栖凤可比这山危险地多得多。若是三年前，我定会立刻去寻他。至于现在――再等会看看吧。
  约莫又过了半刻钟，我平心静气的坐着，手里拿根细长枝条有一搭无一搭的捅着火堆里燃烧着的木头，不时的抬眼望望远处。心里暗暗着急，暗思着若再过几分钟夜涟再不出现就出去寻他时，就见不远处有个人影向我们这边跑来。
  我手里细枝条微顿。夜涟回来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站起，迎了上去，刚走二步却又停了下来，盯着夜涟身后的人影，嘴角的弧度越扯越大。难怪夜涟回来晚了，
他可是打到个大猎物呢――
夜涟走在前面，见到我连连挥手，手里拎着一只山鸡一只野鸭，以及半捧着些许野果子。而跟在夜涟身后的却是一拐一拐，好像脚下硌着什么难受的东西，走几步就停下来揉腿，尘土加身很是狼狈的沐绮……
 
第41章 山林风清
  若是细究起来，撇开那一身倔强恶劣，点火就着的臭脾气不谈，沐绮应该可以说是一位出身富贵的大家公子。初见时，虽然他谨言慎语，但说话得体，举止端重，坐姿笔挺，笑不露齿，吃东西时抿唇无声，不经意间的微小动作能够说明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也说明沐绮自小即受过良好的教育，一言一行，不管从任何地方看来他都不符合做小厮的标准。
  再者，面如粉黛容犹花，粉肌玉肤娇似水，绝非出身穷苦人家。穷人家的孩子当家早，哪个会在衣食不足的年月里有银子保养自己的皮肤白皙细嫩，十指无伤无茧，四肢少力不勤，不劳不做五谷不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杀只山鸡都能弄得跟凶案现场似的？
  “为什么我非要做这种事不可？！！”沐绮双手紧紧攥住寒光闪闪的匕首，楞是对着地上扑腾好半天的山鸡下不去手。他扭头怒视于我，忿忿不平。 
  我拿着瓷勺瓷碗，从架在篝火上滚着热气的小铁锅里盛出半碗果子汤，吹凉抿进嘴里尝尝味道后，才淡淡侧目浅溪边的沐绮： 
  “因为此时此刻的你是我家新上任的万用小厮，洗衣服做饭本来就是你分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