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涩跪在堂下,对于嘉元的指控,皆矢口否认。
梁叔夜坐在下首处的太师椅上,茶几上的小盖钟烫手的很,他锁了眉头,拳头紧攥着,心中已做好了破釜沉舟,带着萝涩杀出公主府的准备。
嘉元身边立着一位趾高气扬的男人,听说是长公主最宠爱的面首。
他身姿似柳,五官邪魅,面容白净,典型的小白脸样貌。
他对萝涩万分不屑,只是奉了长公主的谕令,来审问这个身份低贱的厨娘。
看了一眼在内室佛堂参念的长公主,对着萝涩质问道:
“梁老太君一案,你蒙冤入狱,受了公主府管事的私刑,听说十根手指的指甲盖,都不在了?”
“托小公主的福,现已经都长好了,不疼不痒的,倒比原先还齐整一些”
男人竟不知她能言巧辩,遇上事儿,不卑不亢的,心下更加厌烦:
“少胡扯,定是你无辜受刑,所以对小公主怀恨在心,这才蓄意报复,趁着公主身边的丫鬟去替她取落下的披风时,把她推进水中溺死!”
萝涩眼皮子一跳,心知今日凶多吉少,他们要想她背这口黑锅,那她再怎么巧舌如簧,口辩机锋,也是无用的。
但是梁叔夜就在身边,这让她心下安稳——
既然这娘娘腔凭一口吃软饭的舌头,就想让她乖乖俯首认罪,她总归要拖延些时间,好好恶心一下他。
“小公主忧心梁老太君,既奴婢是嫌犯,怒火之下私刑审问也没甚么错处,奴婢不敢心存怨念……且最后已还奴婢清白,又摈弃前嫌,让入梁府伺候梁将军,奴婢感恩戴德,如何再有蓄意报复之心?”
男人气上心头,明明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到了她嘴里,怎么如此低伏做小,像承了小公主多大恩似得?
嗤声一笑,不阴不阳道:
“忧心梁老太君?你隔山买牛,不懂其中的道儿,谁人不知,那李衣溪身后指使之人就是小公主?”
萝涩闻言轻蔑一笑,连佛堂里头,也传来了嘉元不悦的咳嗽声。
男人这才觉察自己失言,更是恼羞成怒,猛地一拍边上的茶几,呵斥道:
“该死的奴才,死到临头还敢逞口舌之勇!真当我不知道么——”
他声音一顿,顾忌的看了眼梁叔夜,仗着有长公主撑腰,一咬牙,便诉诸于口:
“你和梁将军早有私情勾结,还生了个私生女儿,你妄想除去小公主,好与他双宿双栖!”
“你浑说!”
萝涩真是要为他鼓起掌来了,为了让她背黑锅,什么作案动机都能编排!
虽然他前半句,说的好像是实话……
“不必狡辩,把那个老妪带上来了!”
男人大手一挥,自有下人应声,跑去后堂,搀着一位腿脚不方便的老妪出来。
萝涩定睛看起,隐约觉得有些脸熟儿,却愣是想不起,这眼神呆滞,满头白发的老阿婆在哪里见过。
直到那婆子看到萝涩的时候,眼中透出一股势力的鄙夷,才让她想了起来她。
凉州苦水,雀榕那位势力自私的婆婆,山子娘!
与萝涩惊诧的心思不同,山子娘万般苦楚,那时候西戎杀进村子,逃命的时候,山子和老头子都死西戎人的刀下,而她跌落山崖,虽摔伤了腿,但总归保下一条贱命来。
混在难民中,饥一顿饱一顿,受尽欺凌,总算爬到了天子脚下。本在南城一处犄角旮旯里乞讨苟活,想了此残生,认了命,至少苦水一难,大伙儿都死了,她得了性命保全,已是老天开眼。
可三月初的一日,她明明看见一大家子乘马车来往南城集市,车上头的人,都是旧相识。
来凉州谈生意的东家三娘子、徐家那个傻子、七个月生下的女娃娃,自然还有那个她恨透了的人,傻子家的丑妇!
三年时间,丑妇变了模样,白净温婉,一点没了农家妇人的样子,倒和城里的大姑娘似得,一家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还给女娃娃买最好的甜糕吃。
她当时恨得牙痒痒,怒叱老天爷的不公平,方要上前追着骂,却被边上蹿出来的神秘人带回了长公主府。
自此吃喝不愁,衣裙不缺,她甘愿当长公主的一条狗,让她咬谁都行,何况是这个她本就恨毒了的贱妇!
跪倒地上,山子娘看都不看萝涩一眼,径自说话:
“回主子爷的话,老奴跟她是老乡儿,当年在凉州苦水乡的时候,梁将军就来寻过她,还亲自请她每月都送辣子去军营,干下背地里的苟且的勾当,再后来,她就生了娃娃,一点都不像傻子徐升,您自己可以去瞅瞅,她生下的丫头,跟梁将军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哩”
这话说的一溜儿顺,不知在肚子里排演了多少回了。
萝涩抿着唇,心里有一丝慌乱,本不过牵扯小公主溺水的案子,明眼人都晓得,她是无辜牵连的。
可不知道嘉元上哪里把山子娘寻来了,硬要挖她和梁叔夜之间的事,还要把七七牵扯上,若定要来个滴血认亲,她跟梁叔夜有情不假,可莫名就成了谋杀小公主的作案动机,那可就抓瞎了!
不过怎么说,绝不能牵扯到梁叔夜,更不能连累七七。
萝涩当即否认,呛声回去:
“我清白做人,由不得你个恶毒婆子诋毁,忘了你儿媳妇,是怎么用保胎药渣诬赖我与那赵四有染,最后不得好死的下场了么?”
山子娘闻言,想起当晚那场大火,雀榕惨死的样子浮现脑海,不禁抖了抖,结巴道:
“你,你不必攀扯其它,说不定就是因为雀榕说了真话,你才放火烧死了她!”
“哦?她诬赖我和赵四,你又泼梁将军的污水,怎么我竟如此人尽可夫,连七七是谁的种,还要你们先分算辩论一番?”
“总归不是徐升的!你若清白,滴血认亲呐!”
山子娘竭力嘶叫,张牙舞爪,像一只疯狗乱咬,她巴不得拖了萝涩到地狱去——
她自己身处泥潭没关系,但是她看不惯从前被她踩在脚下,又穷又丑的女人,现在过得比她惬怀、比她舒服。
面首男人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扫了一眼隐忍不发,满脸铁青的梁叔夜,得意道:
“梁将军涉案其中,我家长公主断然不会相信您会是共犯,可既然有奴才道出了这桩旧事,还要请您避嫌一二,待我拿了这厨娘仔细审问,定还您一个清白”
说罢,他手一摆,边上的太监一拥而上,钳住了萝涩的手臂,压着她要往外头去。
梁叔夜周身杀气顿起,一掌捏碎了旁几上的茶碗!
他一个健步,弹指点在太监们的关节处,只一下,已经叫人手臂酸麻,唉哟叫唤,退在了一边。
他扶起萝涩,感慨道:
“这下没辙了,你要随我亡命天涯了”
萝涩跟着叹了声:
“我又没杀人放火,不能算亡命天涯,只不过是被情势所迫,避一避风头,说的好听一下,充其量也就一私奔吧?”
梁叔夜见她这会儿功夫还有心思说笑,缓了身上浓郁的杀戮之气,轻声说了句:
“七七我派桑柏去接了,徐升那有梁玉,我们连夜去童州”
最担心的人,他都已经安排好,她再没了后顾之忧,看着一列列持刀穿甲的府兵,在院子里包围了起来,萝涩笑着点头问:
“九州这么大,去哪儿都行,只是现在咱们怎么出去?”
“杀出去”
一声话落,惊鸿便起。
寒光从腰际破帛而出,游龙走蛇,缠斗到了人群之中。
惊鸿软剑本该适合俊秀的剑招,可梁叔夜在沙场杀伐惯了,不喜繁复的花招,只有一击毙命的果决,故而惊鸿在他的手里,成了一条毒蛇,咬到谁的脖颈,谁就当场毙命。
他护萝涩在身后,迈着脚步,一步、一步,在嘉元的冷眸相视中,走出了内堂。
包围他的人再多,可没有一个人近得了他三尺之内,上去也是送死。
三军中取敌首级,尚入无人之境,他岂会把这一院子的家奴和府兵放在眼中?身后一摞割喉的尸体,他踩着一地的鲜血走来,面前阻拦之人,渐渐胆怯,万不敢再上前,只好眼巴巴的看着他,坦然顺遂的出了公主府的大门。
解下捆在拴马柱上的缰绳,梁叔夜把萝涩抱上了马,一踩马镫,策马挥鞭,绝尘而去。
*
京城此刻满城风雨,全城戒严。
皇帝宠爱的婉柔小公主,溺亡在长公主府中,身为驸马的梁家大将军,怒发冲冠,杀了满院子的府兵,却是为了别的女人。
一个低贱的厨娘。
皇帝闻言,悲恸难忍,勃然大怒,他立即传下谕旨,命令关闭九门,务必把嫌疑人梁家厨娘,捉拿归案!
梁叔夜一骑,奔至玄南门,城门上空无一人,传令的太监和守城的将领,都被灌得酩酊大醉,唯一人傻愣愣的待在城墙上,见萝涩来了,他笑着挥了挥手。
“梁玉,叫我干的!你们,快走!”
“那你呢?”
萝涩抬头,焦急的问道。
“我去找梁玉和李琛,你别担心!”
梁叔夜对着徐升抱拳谢过后,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升子憨傻笑笑,他见脚边醉醺醺的上司官,似乎有要醒来的迹象——
不慌不忙,拔起插在城墙上的一面旗子,然后抽出竹竿来,对着上司官的后脑勺,咚得一棍子打了下去。
拍了拍手里的灰,他丢下木棍,跟着逃之夭夭。
……
梁叔夜一路南去,心中盘算不断。
就在方才萝涩被嘉元带去堂中问审的时候,他已知事态紧急,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他在远处给身后的桑柏打了手势,这手势梁家军都看得明白,是战场上传信的一种暗号,命他马上回去,和梁玉接上头,然后回府把七七接出来。
与桑柏约定好,在南城郊的一处茶寮里碰头。
马儿奔驰在山林小路上,马脖子汗津津,可速度丝毫不慢。
“莫名奇妙成了通缉犯,满城追捕,还得你声名赫赫的大将军,沦落成了共犯,这三四年的军功可是白挣了的”
梁叔夜轻声笑道:
“你话听着可惜,怎么态度丝毫不见一分愧疚,倒显得很高兴似得?”
“高兴?有么?”
“怎么没有?你都笑了”
梁叔夜的鼻息就在耳边,他低沉的嗓音如昆山振玉,舒缓了她本来惴惴难安的心。
“你在我后面,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笑了?”
“用不着看,你的耳坠子在晃——”
萝涩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耳坠子,才意识到被他戏弄了,马儿颠簸,这耳坠子如何能四平八稳的。
感受他胸膛传来的震动,笑声入耳,她嘴唇翕动,骂了一声,身子却诚实的软了下来,靠在了他的胸前。
回想这几日的事,小公主溺毙,她成了千夫所指,全城通缉的犯人不算,还完全暴露在了猎人嘉元的面前,往日为了躲藏花下的心思,一概无用了。
身上没银子,也不知流亡去何处,可即便是这样窘迫的困境,她却丝毫不觉得悲苦,也不会怨天尤人。
只要七七平安,梁叔夜在身边,她竟觉得,够了,一切都够了。
春风似疾,拂过脸上,她半阖起眼眸,长抒了一口气——
正想要说些什么,突然间,马蹄被地上的一道绳索牵绊住,马儿当即跪在地上,把马背上的人都摔了出去!
梁叔夜把萝涩护在怀中,匆忙间,轻功施展不出,只能就地一滚,沾着满身尘土,倒在地上。
萝涩咳嗽着掸着迷眼的灰,她挣扎起身,想看看梁叔夜伤着没有——
“别动!”
有人呵斥住了她。
萝涩抬眸,见一把铁枪头赫然入眼,红缨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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