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

第49章


掰不清楚!人家共产党把这账一笔一笔都给您记着呢。
魏富堂说,他们杀了我老婆,这笔账我也记着呢,忘不了!
李树敏说,这个仇我也替舅舅记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有我们出气的一天。
从老县城死里逃生的青女没有回魏家大院,暂时住进了李树敏新落成的别院“斗南山庄”,李树敏从山外头买来了解苗子,之所以购买这个孤苦贫女,是在于她的混血身份,这对李树敏来说完全是新奇。李家老太太嫌解苗子是异类,不让进家门,李树敏就顺水推舟地说是给舅舅找的新舅母,就安置在“斗南山庄”里。这是刚刚踏进1945年的冬天,还没有过春节,青女记得李树敏要她像照顾小赵一样照顾魏老爷的新夫人。
解苗子是个俊美的女子,皮肤极白,头发卷曲金黄,那卷曲的头发让青女匪夷所思,并未见解苗子收拾,却永远地卷着,似乎是先天生就,就跟山羊、绵羊似的。解苗子比小赵随和,不像小赵似的老写字,解苗子吃过饭就在院子里转,有时候也跟青女聊天,说她无处栖身,如风中的一片叶子,全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上帝。
魏富堂来到“斗南山庄”,见到了解苗子说,你是辘轳把教堂的艾米丽。解苗子说,教堂塌了,神父们走了,没有了艾米丽,我是解苗子。
魏富堂说,我在辘轳把教堂见过你。
解苗子说,当年你在辘轳把从枪口底下救了艾米丽,你纵然对艾米丽有天大恩情,可解苗子不领你的情。
魏富堂说,我喜欢你的蓝眼睛。
能听懂他们对话的大概只有老乌,可是老乌死了,所以周围的人听来听去全是一头雾水。李树敏想将魏富堂与解苗子往一块儿撮合。魏富堂不愿意,嫌解苗子出身不是名门,孙营长等一些亲兵们也私下议论解苗子的杂种身份,说魏老爷娶了这样的女人怕是难以往下传宗接代,骡子就是杂种,世间谁见过骡子下崽的呢?众说纷纭,施秀才自有看法,施秀才说中华人本已是杂种,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先人没有骚胡的成分,细查汉人,有谁的血统是纯正汉裔。杂种有杂种的优势,一潭绿水,有的时候也需要外头来的什么搅一搅。
在魏富堂举棋不定的时候来了谢静仪,可以说谢静仪和解苗子两个人是前后脚来到了青木川的,相差时间不到十天,所以有一段时间“斗南山庄”里住过两个会说外语的女子,两个都是出色的漂亮,不光是外人,就是山庄里的丫头也常常将她们混淆。至于谢静仪是怎么来的,无人知晓,深知内情者大概只有魏富堂和李树敏,可是这两个人都不在了。
青女说,魏富堂在“斗南山庄”见到了谢静仪,谢静仪在厅前的梅树下站着看花。快过年了,冬日的腊梅开得正旺,黄色的花朵衬着她那身湖蓝的绒旗袍,焕采生姿,楚楚动人。魏富堂没见过容貌如此清秀的女子,一时惊为天人,站在园门口不知进还是退。谢静仪发现了魏富堂,大方地朝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像是当家的女主人。魏富堂询问女子的名讳,对方说叫谢静仪。
从谈吐看,魏富堂知道谢静仪非是一般女子,在这个女子面前他不能造次。他替外甥的失礼道歉,说山里的日子清苦寂寞,要是想回去,他可以派人将她送到汉中,保证她毫发无损。谢静仪说山外时局未靖,征战未歇,她实在无心再回到那喧嚣中去,即便回去亦是无枝可栖。如今既为断梗飘萍,不如索性做个世外闲人,不做繁华之想。
魏富堂说,留在青木川,你要怎样?
谢静仪说司令若能让她留在青木川教书,她感衔待命,一定尽全力把事情做好……说她在山外对魏司令也不是没有所闻,今日在青木川相见也是缘分,观司令为人,当是能干一番大事业,能造福桑梓的福将。如今,国势倾颓,时当丧乱,所幸青木川境处幽窘,防范严密,相对安然。深山之中,不如办学育人,使后辈能出有用之才,促其所学而修于乡里,也是振兴青木川的一条出路。
谢静仪的想法出乎魏富堂的预料,眼前的女子没有寻死觅活地哭闹上吊,却跟他大谈什么“办学育人”,“振兴青木川”,可见不是凡俗之辈。一时间,堂堂的司令竟不知如何回应这女子才好。谢静仪不紧不慢地说,魏司令也要施其善政,痛改杀人放火之前非,收敛刚愎狠戾的性情,积德累功,慈心于物,才能得到爱戴,得到人心。
谢静仪的一番直言,让李树敏捏了一把汗,“杀人放火”、“刚愎狠戾”这些极端词汇在青木川,没有谁敢对舅舅用这样的词汇说话。可是这回舅舅在这位山外的女知识分子面前表现出了十分的绅士和极大的耐心。
魏富堂之所以没恼,是他在这位女知识人的话语之间看到了诚恳和胆识,看到了决心和勇气。留在深山办学,决不是一时脱身的权宜之计,也不是大而无当的迂阔之论,是一种对教育近乎殉道的虔诚奉献,谢静仪追求的境界,是他这个粗野山贼在心的深处时刻为之向往、极为缺憾的精神世界。他在青木川,大造美屋,广蓄良田,少的就是一座神圣的精神殿堂,他几十年内心追求的女人也罢,儿子也罢,其实就是对文化的崇拜,就是谢静仪的两语三言。没谈几句,他已经对这个清雅绝俗,秀慧博学的女子充满了敬意。
魏富堂说,先生见多识广,山里的娃子个个冥顽粗野,不服管教,这不是三两年的事啊。
谢静仪说,不轻然诺,诺必践之,青木川也是我的最后归宿了。
魏富堂与谢静仪从上午谈到日色磋西,彼此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在那次长谈中他们还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人们私下议论,魏老爷将要娶的肯定是谢女士,不是解苗子。
为了办学校方便,谢静仪很快住进了魏家大院,人们也将她随着魏富堂而改称了谢校长。魏富堂对校长很客气,每天都要在谢校长的屋里停留,问学校的进展情况,跟她说各式各样的事情,甚至把那架只有一张唱片的留声机拿来,让校长听“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见校长吃不惯青木川的饭,还专门从成都请来大师傅张海泉……青女从未见魏老爷对女人这样耐心、温存过。人们说,魏老爷的新夫人必定是后来的谢静仪……
结果,魏富堂娶的却是解苗子。
帮助魏富堂下决心迎娶解苗子的是谢静仪。谈及解苗子的出身、血统,魏富堂下不了决心,跟谢静仪诉说他的犹豫与彷徨。谢静仪问魏富堂是不是真喜欢解苗子,魏富堂说了“喜欢她的蓝眼睛”,校长便什么都明白了,也没说话,打开屋内尘封已久的钢琴,演奏了肖邦的夜曲“F大调”。这是那架钢琴的第一次正式演奏,也是魏富堂有生以来头一次听到这样令人心灵震撼的音响,清脆舒缓的旋律将他心中的块垒化作潺潺的春水,化作细雨中青翠欲滴的嫩竹,琴曲中解苗子在教堂的走廊下穿行。阳光从侧面射来,有薄雾萦绕,解苗子面容平静优美,一双眼睛清澈如水……
敬重倾慕而不能占有,这是十分微妙又美好的状态,魏富堂对谢静仪的态度可以说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聪明的魏老爷小心谨慎地把握着这种状态,把谢静仪当做了自己的红颜知己。
这是魏富堂的福气。作为知己的谢静仪,她以她的方式,成全了魏富堂一生最美满的一段婚姻。
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得到这样的知己,从这点看,魏富堂是幸福的。
魏家大院第三次举行了热闹婚礼,姜森送了“举案齐眉”的大匾。稀里糊涂的山里人一时竟然没搞清楚,魏老爷娶的究竟是哪一个,有的说跟上回娶大小赵一样,这回也是一下娶了俩。
斗南山庄,等待花轿来迎娶的解苗子将一头金发披散开,对青女说,给我把它们染黑了……
花轿到了魏家大院,轿中走出了解苗子,揭去盖头,满头乌发!自此以后几十年,解苗子月月要染发,青木川的人,从没有谁看过金发的解苗子。其对头发装饰的严谨,远远超过了六十年后为时髦而改变发色的红头发,谁也说不清解苗子为什么要把金发变黑,就像说不清红头发为什么把黑头发染红。
魏老爷爱枪,以自己的心理相推,以为谁都爱枪。新婚之夜,他将一把美国“科尔特”手枪送给新妇解苗子作镇室之宝。解苗子说她害怕枪,不要,魏富堂说这把枪是用世界上最好的钢做的,连发二十,枪管也不发热,全中国也没有几把。解苗子还是不要,魏富堂就把枪搁在了枕头边上……
第二天,魏富堂早早地去训练他的民团了,解苗子要青女把那枪收拾起来,说一看见它就心惊肉跳。青女拿起那把发着幽蓝光芒的小手枪,不知如何处理,想了想,把枪收在衣柜深处,不放心,又探进胳膊把它往里推了又推。
解苗子随身带着一本洋装书,全是英文,她告诉青女,这本书叫《圣经》,于她是很重要的东西。解苗子每回吃饭前都低着脑袋念经,念的什么没人听得清。山里人吃饭讲的是“热乎”,烂糟稀饭也要“趁热”,但解苗子不,解苗子什么时候将一桌冒着热气的饭菜念凉了什么时候动筷子。解苗子对着肥美的红烧肘子念经的时候,魏富堂就坐在旁边等,十分的理解,十分的耐心。魏富堂从施秀才那儿听说,解苗子信的是景教,是从外国传过来的教,西安有块名碑,唐朝的,叫《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说从唐朝这种洋教就在中国盛行了,“景”即“经”也,“大”也,信教的人一天念几遍经,人家不叫念经,叫“祈祷”,是求神仙宽恕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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