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血宝马

第73章


从窗外照来的灯光将屋里的床、桌、椅子和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切割得支离破碎。房里的一切在豆壳儿的眼前晃动着,颠倒着……他的目光落在一双挂在墙上的小布鞋上……
豆壳儿靠在了门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面前像爆炸似的闪现出可怕的情景——
年幼的豆壳儿站在上药房里,两个男人扒下了他脚上的小布鞋,剥去了他身上的衣裤,用一个铁夹子将他的嘴夹住,用毛刷子从一只瓦钵里挑起一团酱红色的药面,从头到脚地涂着。变成了“酱人”的豆壳儿抱着细细的手臂,十个手指颤抖着,脸上泪水滚滚。夜里,浑身药面的豆壳儿痛得在地上打滚,放声哭着。女老板进来,对着打滚的豆壳儿举起了鞭子,重重地抽打,豆壳儿惨声嘶叫,声音渐渐哑去。从铁窗外射入的细细的阳光中,靠墙站着的豆壳儿在石墙上蹭着身上的积痂,蹭得血肉模糊。一个死去的男孩被人抬了出去。又一个死了的男孩被塞进麻袋。豆壳儿在草堆里像蛇蜕皮似的蠕动着身子,一张厚厚的完整的痂壳从他身上蜕了下来。像一只剥皮羔羊似的豆壳儿“鲜嫩”地站在楼顶的阳台上,女老板亲手将一个个鸡蛋拍碎,蛋汁淋满了豆壳儿一身……新的一轮上药开始,照例是剥衣,上铁夹,涂药面,蹭石墙,蜕痂壳,淋蛋汁……鞭声、哭声、骂声、喊声、求饶声、撞头声像配器似的着配着男人们的大笑声一幕幕地上演着……
“咝”地一声,一根火柴在豆壳儿手里划亮。他取下了挂在墙上了那双小布鞋,塞进怀里。
火柴在他的细细的手指上渐渐熄灭。
后院上药房里,“咝”地一声,一根火柴在豆壳儿手里划亮,照出一个嘴上夹着铁夹、浑身涂满酱红药面的靠站在石墙边的男孩。
“你是麦芽?”豆壳儿看着男孩问。
房门外,鬼手从黑暗中闪了出来,走到窗下,透过破窗纸,往里看着。她的手里,握着一把手枪。
豆壳儿又问了一遍:“是你麦芽?”男孩点了下头。豆壳儿又划着一根火柴,走近男孩身边,用火柴光从头到脚往男孩的身上照看了一遍,火柴熄灭了。
豆壳儿从火柴盒里又取出一根火柴。这是盒里的最后一根火柴。豆壳儿没有再划,将火柴放回盒内,取下了男孩嘴上的铁夹,对男孩道:“家在哪?”
“通州。”
“想回家么?”
“想!”
豆壳儿从草堆里取过衣裤,帮男孩穿上,推开了后窗,道:“从这儿跳出去,沿着墙根往南跑,见着一座桥,求船上的人把你送回通州。”
麦芽点点头,搬过凳子,爬到了窗上。“等等!”豆壳儿低声道,“你的鞋呢?”
“我赤惯了脚。”
豆壳儿从地上找到麦芽的小布鞋,道:“鞋是你娘做的么?”
“是娘做的。”
豆壳儿:“记住,什么都可以丢,娘做的东西不能丢。”他从衣袋里取出那根剩下的金条,连同小布鞋递到麦芽手里,道:“带着这根金条回家过日子,再也回不到相公院!”麦芽眼里滚出泪来:“哥,你为什么要救我?”豆壳儿的脸上没有表情:“说错了!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快走吧,不要回头!”没等麦芽再开口,他把麦芽从窗口推了出去。
窗外,响起麦芽的一声低叫,接着便响起奔跑的脚步声。豆壳儿听着窗外的脚步声远了,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令人可怖的冷色。
他关上了窗,重重地插上了销子。
窗外,鬼手瞄准着豆壳儿的枪放下了。
她向着黑暗闪去。
门开了,豆壳儿走了出来,匆匆向外院走去。
鬼手在黑暗里想着什么。显然,她在猜度豆壳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豆壳儿从“九春院”的门童手里接过呢子斗篷,动作优美地穿着。门童道:“豆爷,您走好!”豆壳儿将斗篷的系带系妥,快步向门外走去。刚要跨出门去,他收住步,回脸问那门童:“家在哪?”
门童道:“大兴。”
“想回家么?”
门童摇摇头:“不想。”
“为什么?”
门童道:“回了家,我就不能像豆爷一样风光了。”
豆壳儿脸上露出一丝惨笑,声音有些发颤:“你……不该等到那一天的……把院门关上,风大了。”他猛地回身,走出了院门。
门童嬉着笑脸目送着豆壳儿出门,用力将大门关上了。
院门外,天色将明,街面上几无行人,只有从院里传出的唱戏声和锣鼓声仍是那么热闹。豆壳儿走到停着的马车边,从从容容地从车厢里取出一桶汽油和那把死锁,走回院门台阶。他毫不迟疑地用死锁锁住了门环。锁扣扣死的声音令人心惊。汽油桶的盖子打开了,他对着门下的缝隙倒去。汽油像蛇似的长长地爬进了院内。豆壳儿倒完了汽油,轻轻放下油桶,抬脸看了一会头顶上高挂着的“九春院”匾额,然后才从衣袋里掏出了火柴盒。
他从盒里取出了最后一根火柴。“咝”地一声,火柴划亮。
火苗在豆壳儿手里剧颤着。
豆壳儿一抬手,面前“轰”地一声腾起了一片火光。倾刻间,一条火龙冲进了院内。豆壳儿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不慌不忙地回过身,走向马车。
车夫吃惊地看着院门口腾起的大火,惊声:“先生……先生……你怎么烧了……”
豆壳儿对着车夫的脸抬起了手,手里是一把雪亮了尖刀!
“快走!”豆壳儿沉声道。吓呆了车夫打起了鞭子,马车驶动起来。豆壳儿跳上车,回过脸去,朝大火腾空的“九春院”抛了最后一瞥,对着墙角边突然喊道:“灯草!我知道你在这儿!快上车!”
墙角边,灯草呆呆地站着,满脸火光。马车越驶越快。
他突然朝着马车狂奔起来,把手伸向车厢。豆壳儿从车厢里递出一只手来,大声喊:“灯草!快!快!抓住哥哥的手!”灯草用力奔着,一把将哥哥的手抓住,身子腾空,人蹿进了车厢,倒在了哥哥的怀里。
马车在满天火光中向着城外方向疾驶而去。
街角边,骑在马上的鬼手看着大火,一脸震惊。
车厢在路面上摇晃。
车窗外已经看不见火光,只有车架上挂着的羊角灯在晃动着发黄的灯光。豆壳儿端坐在车椅上,半合着眼睛:“为什么不说话?”
灯草坐在哥哥身边,目光发直:“哥,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烧了九春院?”
豆壳儿道:“这不该是你问的。”
灯草道:“我每天晚上都在墙角边看你,还跟你的马车到了……到了许多地方。”
“别说了,这些,哥都知道。”
“你告诉我,你真的是戏子么?”
豆壳儿沉默了一会:“是戏子,是专为自己的唱戏的戏子。”
“哥的话,我听不懂。什么叫专为自己唱戏的戏子?”
“你不是戏子,所以你不必懂。你只要知道这么一句话就行了:为自己唱戏的戏子,是世上最苦的戏子。”
灯草的眼睛红了:“哥,我知道,你心里恨着九春院。”
“不恨。”
“不,你一定恨!要不,你不会锁上院门,把院里的人全都烧死!”
“这是天火。犯了天怒的人,早晚是要遭天火的。”
灯草:“哥,你把九春院里的事,都告诉我!”
“不要再提九春院了,它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灯草,我打听过,自从爹吊死在刀子李的家里,你就在天桥要饭了。”
“也不要再提要饭的事,我也不想学戏的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我和哥不会再分开,回老家好好种地过日子。”
“这些日子,你都干了些什么事?”
灯草道:“除了放火,什么事都干过。”
豆壳儿道:“说给哥听听。”
荒地乱坟岗里,豆壳儿和弟弟灯草坐在土埂上,马车在一旁停着。
豆壳儿道:“你还偷过马?”
灯草道:“是帮着一个朋友干的,他是宫里的太监,叫赵细烛,说是丢了一匹汗血马,急疯了,我就帮他把马给偷了出来。”
“什么是汗血马?”
“我也说不清,只知道是好马,谁见了谁都想夺到手。”
“谁都想夺这匹马?”
灯草道:“是的,谁都想夺。”
豆壳儿道:“你把它偷到手了?”
“没有,我偷错了一匹马,赵细烛一认,说不是,就又把马送回去了。”
豆壳儿沉默起来。灯草看了看哥哥的脸:“哥,我做过贼,你生气了?”
“灯草,告诉哥,”豆壳儿垂着眼皮道:“去哪儿才能找到汗血马?”
“哥也想要它?”
“哥想要。”
灯草欢声:“哥会骑马?”
“不会。哥只会杀马。”
“杀马?”灯草吃惊地看着哥哥,“哥想找到汗血马,把它给……杀了?”“是的,把它给杀了。”豆壳儿像是在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谁都想夺到手的马,就是祸马。哥在九春院里,就是谁都想夺到手的戏子,哥就觉着九春院是祸。哥刚才把九春院给烧了,就是灭祸。哥想过,世上的祸事,都得给灭了。灭祸的事,该由哥来做。哥不做,这世上的祸事就会越积越多。”
灯草道:“哥说错了,汗血马不是祸,赵细烛告诉我,为了把这匹马送到一个叫……叫天山的地方去,有个大臣把自己的脑袋用枪打碎了,托赵细烛把马送出京城……”“赵细烛现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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