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记

    日头掉到半山头的时候，半边天涯都被红色的霞光点着了。山里黑得快，山腰离着山脚还有很长一段路，山脚离着村庄也还有很长一段路。如果没能赶在日头掉到半山腰之前下了山，就一定赶不上寻常吃晚饭的时间了。
    程聃终于从草木丛里直起身，抬头望一望天色，沉默地寻思着是时候下山回家了。
    自编的草鞋踩着荆棘的山路，偶有利草轻轻擦过皮肤。尽管人再注意，也还是难免被利草蹭出一两条血痕。当时的霎那并不觉得如何疼，只是回过头发现了，才会感到一丝疼痛。
    少年独自在深山采食草药已有不少年份，手背手臂，脚踝脚后跟，甚至于那张干净青涩的俊脸，都被山里的利草划破过。
    没有人教他道理，少年的道理都是从生活里摸爬打滚自己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
    不知不觉疼，不晓不畏痛。
    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福气。
    柴刀开路，少年头迎夕阳，脚踩青草，身背竹篓，腰挂护身符，大步奔跑在佛陀山的山林里。远远望去，就似有一条深绿长蛇在茂密林间快速游走，直冲山脚。
    眨眼之间，便到了山脚，出了山林。
    今日的太平县似乎有些奇怪。
    要说具体哪里奇怪，程聃说不上来。
    说不上原因的感觉叫直觉。
    程聃的直觉告诉他，太平县今夜不会太平。
    说是太平县，也不过是屁大点地方的一个小县城。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县城的城门入口用了石砖堆砌而成一座石房充当门面，石房外围也只拿着小县城里寻常百姓扎篱笆用的尖木棍扎成栅栏稍稍围了个圈来做个样子。
    栅栏之外是为异处，栅栏之内是为太平。
    程聃从佛陀山下来到城门口的时候，石房外边敞着圆溜肚皮，松范了裤腰带眯眼躺在凉床上嚼着竹签的看门人从鼻子里发出重重一声：“哼——！”
    程聃走到了看门人的凉床边，站定。
    看门人掀起眼皮来看他。
    少年放下背在身后的竹篓，摆在地上，从里面抓住一根颜色枯黄的草木植被，放在看门人裸露在外圆滚滚的肚皮上，然后伸出一只手。
    看门人在他拿出那株草木植被的一霎那，眼里就已经迸发出惊喜垂涎之色了。等再看见少年伸出来的一只手，看门人的眼中的惊喜顿时就化为湮灭。
    “呵！这么小一根断肠草，就想要收老子五个铜板。程耳冉，你这生意做得可真是厚道哇！”
    程聃一直觉得，这个救过他命的看门人其实一直都不喜欢他。但是没关系，这世上的很多人都没有人喜欢，这世上的很多人也都没有义务喜欢你。别人喜欢他，他是程聃。别人不喜欢，他还是程聃。他是程聃这件事不会因为旁人的喜欢与否而改变，这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后来，直到他一直纠正看门人自己的名字叫程聃而不是叫程耳冉数次无果后，程聃又觉得，比起不喜欢自己这个人，看门人似乎更加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名字。
    但是没关系，他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就够了。
    他的“程”是爹爹给得，他的“聃”是母亲取得。
    他叫程聃，是有爹娘疼爱的程聃。
    这就足够了。
    知足而常乐，程聃很惜福。
    “五个铜板，不贵。”程聃老实说道。
    “五个铜板不贵，那五个铜板卖给我，程耳冉你就不觉得卖的便宜过头了吗？”
    断肠草不是稀罕草药物，却也不是寻常毒物。它生于悬崖，长于峭壁。一念一线间便是杀机，一取一舍间便是轮回。
    程聃五岁之时上山采药，误食此草，险些丢了性命，口吐白沫晕倒在看房人门口，吐脏了男人的草鞋凉席，气得他破口大骂，拎着少年扔进石房，骂骂咧咧声在石房里头响彻了一个下午，险些连那孤零零的石房瓦片都给他活生生地骂穿了。
    “五个铜板，不亏。”程聃再度老实地说道。
    是非功过自有定论，利益得失自有判断。
    人心一杆秤。
    避之蜜糖，吾之砒霜。
    彼视千金，吾视粪土。
    五个铜板，买我程聃的命，不贵。
    我程聃的命，很贵，比断肠草贵。
    看门人给他气笑了：“合着你不贵不亏还是老子赚到了？”
    程聃摸了摸鼻子：“能说实话不？”
    看门人笑骂：“废话！”
    “赚了的。”程聃弯下腰，捡起竹篓，重新背上，挺直了身子，朝着看门人再度伸手，“给钱。”
    看门人瞪眼，骂骂咧咧地从凉床之上坐起身，圆溜肚皮一收一鼓，抖着那棵犹如垂暮老人枯黄无生机的杂草滚落在裆，然后粗糙大手往上一抓，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干吃起来。
    这世间至毒的毒草，就这样随随便便被他扔进嘴里，嚼烂吞食，而且就像在吃五谷杂粮一般，没有丝毫不适。
    看门人甚至还很嫌弃地瞥了一眼程聃，嘴里呸呸两声，往手吐了口唾沫，紧接着才将大手往宽大的领口里一探，摸了半天才摸出来一枚乌漆嘛黑的铜板往少年背后的竹篓里一弹。
    “今天的断肠草太小，给老子塞牙缝都不够！五个铜板没有，一个钢镚不能再多，爱要不要！银货两讫，快滚快滚！”
    程聃默默盯着看门人的脸看了老半天，悄悄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为了摘到这棵长在峭壁上的断肠草，他用绳子拴住自己绑在悬崖上的百年老树上，一点一点滑下峭壁，踩空了几处垫脚石，踩落了许多碎石，还是不小心被伸出来的尖石撞伤了手腕。
    五个铜板虽然不亏，但，一个铜板的话……真的是有点亏大了！
    看门人给他这直直的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心下不喜，更加大手一挥赶着程聃赶紧走。
    “滚滚滚，别用那么深情似水的眼神看老子！老子喜欢的是胸大屁股大的花姑娘，对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老子丁点兴趣也没有！快滚快滚！”
    程聃踉跄着被看门人大手推搡着进了小县城。